二十(第3/4页)

孟良直瞪瞪瞧着宝庆的眼睛,慢吞吞,毫不含糊地问。“您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决不卖她呢?”

“那当然。我盼着她能再帮我几年,然后把她嫁个体体面面的年青人。”

孟良觉得好笑。“您的确不打算拿她换钱,您想的是要替她物色个您觉着称心的年青人,把她嫁出去。您还落了点什么没有?”

“落了什么啦?”宝庆觉着挺有意思。

“爱情一一俩人得有感情呀!”

“爱情?什么叫爱情?就是电影上的那些俗套?有了它,年青人今儿结婚,明儿又吹了。依我看,没它也成。”

“那么,您不赞成爱情罗?”

宝庆犹豫起来。他不想得罪孟良。孟良是剧院的人,他的想法,跟有钱的上等人的想法不一样。他决定先听听孟良的,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知道您不赞成自个儿找对象,因为您不懂男女之间,确实需要有爱情。”孟良说了起来,“不过您还是应该学着去理解。您别忘了,时代变了,得跟上形势。爱情跟您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但是对年青的一代说来,可能比吃饭还要紧。它就是生活。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懂得,人需要有爱情,谁也不能不让他们谈恋爱。你拦不住他们,也不应当去拦。您是当爸的,有权把她嫁出去,不过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孟良停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宝庆。“晤,您下了决心,不肯卖她,作得很对。不过这还不够。为什么不干脆做到底,放她完全自由,让她受教育,充分去运用自由呢。应当让她和现代青年一样,有上进的机会。”

宝庆目瞪口呆。孟良的口气有责备的意思,他觉着冤。没把秀莲卖给人当小老婆,在艺人里面说来,已经是场革命了。他打算把她嫁个体面的年青人,这,在他已经觉着很了不起了。这还不够?孟良还想要她去自由恋爱,自找对象!在宝庆看来,自由恋爱无非是琴珠的那一套勾当。要说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有的人不象暗门子那样指它挣钱罢了。这么一想,他的脸憋得通红。

“我知道您的难处,”孟良又安慰起他来,“要一个人很快改变看法,是不容易的。多少代来形成的习惯势力,不能一下子消除。”

“我不是老保守,”宝庆挺理直气壮,“当然,也不算新派。我站在当间儿。”

孟良点了点头。“我来问你。嫂子不喜欢这个姑娘,她不管她。您得照应生意上的事儿,不能一天到晚跟着她。要是有一天她跑了,您怎么办呢?”

“她已经自个儿偷偷跑去看电影了。”

“对呀,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二哥。您怕她学坏,不乐意她跟别的作艺的姑娘瞎掺和。她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缺乏经验。她成了您那种旧思想的囚徒。怎么办呢?她很有可能闷极了,跑出去找刺激。您的责任是要把她造就成一个正直的人,让她通过实际经验,懂得怎样生活。等她有了正当朋友,生活得有意义,她就不会跑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宝庆问。

“送她去上学。她到底学些什么,倒不要紧。主要是让她有机会结交一些正当朋友,学学待人处世。她会成长起来的。”

“您教她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再说我也没法儿继续教下去了,我随时都可能走。”

宝庆胡涂了。“您说什么?干吗要走?”

“我有危险,不安全。”

“我不明白。谁会害您呢?谁跟您过不去?”宝庆一下子把秀莲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么贴心的朋友要走,真难割难舍哪。

孟良笑了。“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

“我不明白。封建势力跟您走不走,有什么关系呢?”

剧作家摇了摇头,眼睛一闪一闪,觉着宝庆的话挺有趣。“您看,您的圈子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儿,您一点儿都不知道。您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了。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新旧思想之间的冲突,并没因为打仗就缓和了。现在虽说已经是民国,可封建主义还存在。我们现在正打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四十年前就开始了的;另一场呢,最近才开始,是跟侵略者的斗争。到底哪一场更要紧,没人说得准。我是个剧作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提出新的理想,新的看法,新的办法,新的道理。新旧思想总是要冲突的。我触犯了正在崩溃的旧制度,而这个制度现在还没有丧失吃人的能力。政府已经注意剧院了。有的人因为思想进步,已经被捕了。当局不喜欢进步人士,所有我写的东西,都署了名,迟早他们会钉上我。我决不能让人家把我的嘴封上。他们不是把我抓起来,就是要把我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