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3页)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买过秀莲,这不假。可他买她是为的可怜那孩子。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买得不对,那么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么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莲想上岸去,又不敢一个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两条小辫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甩到背后。

秀莲不敢叫醒她妈。宝庆和大凤也不敢。这事只有窝囊废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请,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宝庆说。

窝囊废停住叫唤,拿腔作势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睁开眼来。打了两个嗝。一眼看见山上有座城,马上问:“到哪儿啦?”

“重庆,”窝囊废神气活现地答道。

“就这?”二奶奶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儿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们知道要是和她争,她能一头栽进水里,引起一场大乱子,弄得大家好几个钟头都上不了岸。

宝庆眼珠直转。他从来不承认怕老婆。他还记得当初怎样追求她,也记得婚后的头两年。他记得怎样挖空心思去讨好她,把她宠到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转眼珠子。怎么能不吵不闹,好好把她劝上岸去。终于,他转过身只对大凤和秀莲说:“你们俩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坐滑竿?”

秀莲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我要骑那匹栗子色的小马。准保有意思。”

二奶奶马上忘了她打算带回家去的那个小包。她转身看着秀莲,尖声叫道:“不准这么干!骑马?谁也不许骑!”“好吧,好吧,”宝庆说道,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在头里走,怀里还抱着那把弦子。“我们坐滑竿。来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着他走下跳板。二奶奶还在说她要回家,不过已经跟着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个人留下,靠她自个儿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的。何况,她一点也不知道重庆是怎么回事。

全家,拿着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脚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们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向城里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静静坐着,仰着头,除了有时直直腰,一动也不敢动。前面是险恶的天梯,连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动一动,就会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莲感到高兴。她冲着姐姐大凤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样!”

大凤很少说话。这一回她开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