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夏,汉口战局吃紧。

浑浊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地往东奔流,形形色色的难民,历尽了人间苦难,正没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贴着红膏药的飞机,一个劲儿地扔炸弹。炸弹发出揪心的咝咝声往下落,一掉进水里,就溅起混着血的冲天水柱。

一只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轮,满载着难民,正沿江而上,开往重庆。船上的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开进了“七十二滩”的第一滩,两岸的悬崖峭壁,把江水紧紧挤在中间。

房舱和统舱里都挤满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浓烟直冒的烟囱底下,有五、六十个小孩子,手足无措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已经没了家,没了父母,浑身都是煤烟和尘土,就象刚打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湍急的扬子江,两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条怒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狂地在两山之间扭来扭去。过了一道险滩,紧接着又是一道,然后直泻而下。船在江面上颠来簸去,象一条毛毛虫在挣命。汽笛一响,船上每个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临头。

每过了一道险滩,船上的人就松一口气,象在一场紧张的摔跤中间,喘过一口气来。有的人转过身去看岸边的激流与浪花,只见人和水牛在水中间打转,水面上只露着黑色的头发梢,和转得飞快的,两只长长的牛犄角。

有的时候,迎着激流而上的满载的船,猛地摇晃起来,江水从船帮一涌而入,把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浇个透湿。

太阳一落到峭崖的背后,寒风就吹得乘客们直打颤。偶尔一线阳光从岩石缝里漏过来,在汹涌的江面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两岸,座座青山,处处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千姿万态,构成一幅无穷无尽的画卷。古往今来,多少人讴歌过江上变幻莫测的美景,多少人吟咏过有关它的神奇传说。楚怀王和巫山神女幽会的古迹犹存。可是这些逃难的旅客已顾不得这些,当江轮穿过巫峡,打绝代佳人——神女峰面前驶过时,他们都毫不动心。

难民们没闲心,也没立足的地方,没法凭栏观赏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贵贱,都被眼面前的危险和茫茫前途吓住了。特别使人难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舱里的人出不来,因为甲板上满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动不了,因为没空档儿!哪怕就是喘口大气,或是一只腿倒换一只腿地站着,也很难。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块儿。可是,疲劳不堪的茶房还是想法给乘客们开饭。他们光着脚走路。那些沾满了煤烟和尘土的脚丫子,把它们挨过的所有东西都蹭脏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饼子。他们的脚沾不着甲板,只好见什么踩什么,——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脸上或身上呢。被踩的人又叫又骂,结果是更乱,更惨。

在“民生”轮上,谁心里也不平静,人们不是烦恼,就是生气,悲伤。两岸美丽的青山映入眼帘也振奋不了他们。生活太无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说不尽的伤心。

乘客之中看来只有一个人是既不悲伤,也不发愁。虽说他也和别人一样,饱尝战争之苦,备受旅途艰辛。

这人就是方宝庆,四十开外。他靠一面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三弦,在茶馆里唱大鼓,说评书吃饭。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大半生带着全家走南闯北。现在一家子也还都跟着他。他大哥躺在满是煤灰的甲板上,轮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哼哼。人家都叫他窝囊废。他真是个窝囊废,整天除了咳声叹气,什么事也不干。那个拿胖乎乎的背靠着房舱墙壁,和窝囊废挤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宝庆的老婆。她正提高了嗓门,眼泪汪汪地骂旁边的什么人。

离方二奶奶不远,半躺半坐地靠着,看起来又可怜,又肮脏的,是方宝庆的亲生女大凤。

靠栏杆那边的甲板上,坐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是方宝庆的养女秀莲。秀莲和她爸爸一样,在茶馆里卖唱。她清秀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神色,一个人在那里摸骨牌玩。船每颠一下,窝囊废就叫唤一声,秀莲就骂一句,因为船身的摇晃弄乱了她的骨牌。她声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宝庆不愿意和家里人坐在一起,他喜欢走动。听着哥哥叫唤,老婆一个劲儿地唠叨,他受不了。

方宝庆虽然已经四十开外,说书卖艺经历了不少的风霜,他的模样举止倒还很纯朴——连他说话的神情,一举手一抬腿,都显得那么和蔼。他不蠢,要不,这么多年了,不会过得这么顺遂。他象个十岁的孩子那样单纯、天真、淘气,而又真诚。他要是吐一下舌头,歪一下肩膀,做个怪脸,或者象傻瓜一样放声大笑,那可不是做戏,也不是装假。这都叫人信得过。他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那么干。他的做作和真诚就象打好的生鸡蛋一样,浑然溶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蛋黄,哪是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