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页)

宝庆没儿子,他喜爱男孩胜过女孩。看到这些一身煤烟的可怜孩子多一半是男孩,他觉着心疼。看着他们,他的大圆眼忽然潮润起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他体会得出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在大乱中失去爹娘时的那份伤心劲儿。他也想象得出他们怎样没衣没食,挨饿受冻,从上海、南京一路捱过来,现在又往四川奔。

他希望能拿出三、四百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来,给这些面带病容的黑乎乎的小宝贝儿吃。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什么也拿不出。他仅有的一点宝贵财产就是他的三弦和大鼓,都交给船长保管了。

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要不就讲几个故事。可是他心里直翻腾,说不出口。他跑江湖卖唱,多年学来的要来就来的笑容和容易交朋友的习惯,在这些遭难的孩子面前,一点也使不上。不行,不能拿出戏台上那一套来对待他们。他一言不发,傻里傻气地站着发楞。突突冒烟的烟囱里落下来的黑煤灰,在他那没戴帽子的秃头上,慢慢地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见这些孩子,他想起了他的养女秀莲。他买她的时候,她刚七岁。卖她的是一个瘦男人,自称是她的叔叔,拿去二十块现大洋。她那时看起来就和这些孩子们一样——病病歪歪的,那么脏,又那么瘦,他真怕她活不长。

那就象是昨天。现在她可是已经十四岁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的亲爹娘。她当真拿他当亲爸爸吗?她会让个有钱人拐去当小老婆,还是会自个拿主意嫁一个自己可心的人呢?他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些事儿。

他的买卖、他的名声、他全家的幸福,都和秀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然她还只有十四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她不能老是十四岁,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他全家都得毁了。

他全家么?他一想起他们,脸上就浮起一丝苦笑。他那不中用的大哥,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婆,还有那蠢闺女大凤!怎么能不让秀莲从这样一个家里跑掉?

听见下面甲板上传来欢呼声,他象从梦中醒来,往下看。乘客们都在高兴,因为船已经驶过了最后一道险滩。两岸只有平缓的山坡,江面变得又开阔,又平静。小小的白色汽船在找地方歇口气。它象个精疲力竭的老妇人,慢慢地,疲乏地驶向沙滩,它实在需要休息一下了。船抛了锚。岸上有几间苇子和竹子搭的小屋。

船拢岸时,西边天上的太阳已经现出金红色。一时间谁也没动。那些驾着船安然穿过险滩的船长和领港,那些瞧着他们的茶房和乘客,一个个都累得不想动了。就连小白船看来也乏得动不了窝儿了。

宝庆掸了掸光头上的煤灰,张大了嘴,大声对孩子们叫道:“来,快来,都来,洗个澡。”

他推开人群,领着孩子们走过跳板,象赶一群鸭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