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第12/38页)

尽管不情不愿,托马斯还是赶紧爬上车,挨着伯父坐在驾驶室的软垫长椅上。伯父手脚并用地操作,拉一下这根杆,再按一下那个钮。托马斯看见萨比奥跨上墙边的一辆摩托车,一脚踩燃引擎。在路上,他会是个得力的帮手。

伴着突如其来的一个前冲,这台机器动起来了。

眨眼间它加快速度,三绕两拐出了院子,径直冲出洛博家敞开的大门,往右一个急转弯,上了旗杆街。托马斯在座椅光滑的皮面上一滑,和伯父撞了个满怀。

他不敢相信汽车的震动会如此剧烈,足以震散人的骨架,让人发狂。这种震动只可能源自那震耳欲聋的噪声。这台机器一定会把自己也震散架的。他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伯父关于悬架系统弹簧的话。显然它们的作用不是保护汽车免受车辙的伤害,而是保护车辙免受汽车的摧残。

更让他感到烦乱的是,这台机器不借助任何外力就能向前飞驰。他探头回望,心想——也期待着——能看见洛博全家人,包括每一个家人和用人,在后面一边推车一边笑话他上当了。(要是多拉也在其中该多好!)然而并没有人推车。一辆不需要牲口推或者拉的车,这在他看来很不真实。这是没有原因的结果。它违反自然规律,令人不安。

啊,拉帕的群山!汽车一路咳着、响着、颤着、晃着、颠着、蹦着、冒着烟、嘟囔着、咆哮着——朝着旗杆街的尽头冲去,车轮下的鹅卵石碎裂的砰砰声不绝于耳。然后它猛地往左一倾,顺着悬崖般陡峭的多普里奥尔街一头扎下去。托马斯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被塞进了一只漏斗。汽车冲下坡,来到街面最低处的平路,他收势不及,滑到驾驶室的地板上。他坐回座位,惊魂未定。可还没等这台机器平稳下来,它又蹦上多普里奥尔街尽头的一段上坡,之后是再次陡降的达圣特林达德街。汽车在达圣特林达德街上闪着金属光泽的电车轨道间欢快地起舞,把座位上的他甩得东倒西歪。他要么撞上伯父——他看上去无动于衷——要么几乎从座位另一端滚下车。街边住户的阳台在他眼前闪过,所有人都对他们怒目而视。

伯父势不可当地右拐上了德圣若昂达马塔街。他们沿街飞驰。阳光晃得托马斯睁不开眼,伯父却毫不在意。汽车闯过与德桑托斯-欧-韦略街交叉的路口,直接冲入卡尔萨达-德桑托斯的弧形街道。到达德桑托斯大街时,他伤感地瞟了一眼那条街上的美丽公园,公园里的行人沉浸在各自的悠闲当中。伯父绕着公园行驶,然后向左一个急转,一个漂移上了宽阔的七月二十四日大街。拉帕区悠然拍岸的河水——那迷人的塔霍河——闪着粼粼波光出现在右侧,不过托马斯无暇欣赏。他们被噪声裹挟着,一阵风似的从里斯本人头攒动的市区疾驰而过。他们高速驶入达特塞拉公爵广场繁忙的环岛,然后像被投石器甩出一样冲进兵工厂街。贸易广场的熙攘人群只是小菜一碟,最多算是充满乐趣的挑战。托马斯看见广场中心的若泽一世国王雕像。啊!如果当时的国务大臣庞巴尔侯爵能预见到这些街道今日的惨状,他一定不愿重建它们(12)。他们在轰鸣声中一路狂飙,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闪而过的模糊色块。汽车所到之处,路上的马匹、手推车、四轮马车、运货板车、人群和狗都乱作一团。托马斯做好了随时与某种动物或是人相撞的准备,但伯父总能在最后关头通过一个急转或急停化险为夷。好几次,托马斯忍不住想尖叫,但他的脸已经吓僵了。他只能用尽全力蹬紧地板。如果伯父不介意被当作救生圈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紧他。

一路上,除了冲着路人骂脏话的时候,伯父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悦。他满面红光,嘴角带笑,两眼烁烁放光。他旁若无人地开怀大笑,不时像演说家那样发出欢呼与赞叹:“太神奇了!……太伟大了!……就像做梦一样!……我早告诉你了吧……现在,这样你就可以左转了!……太棒了,实在是太棒了!……看,快看,我们的时速得有五十公里了!”

与此同时,塔霍河静静地流淌着,不疾不徐,泰然自若。在它庞大而柔和的身躯之上,一只疯狂的跳蚤沿着河岸蹦跳不止。

在郊外一条没有铺设鹅卵石的田边土路上,伯父终于停了车。他们身后的远处,里斯本的天际线一览无余,仿佛婴儿新发的乳牙。

“看看我们走了多远,而且那么快!”伯父的声音在这片久违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洪亮。他激动得像一个过生日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