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页)

他情绪非常激动,手中的手杖和他的双腿一起颤抖起来,军帽遮阳布掩盖下的身躯却仍然保持着他传统性的挑战姿态。他似乎嗅出了社会中的暴力气息,于是他竖起耳朵听社会中各种残暴的声音。他的姿态预示着极大的力量。这位垂死的老兵当年在战场上是爆破专家——他曾经在讲演台上、秘密集会中、私人会面时都有表现。这位著名的恐怖主义分子一生中还没有亲自动过大建筑物一根手指。他既不是个活动家,也不是个口若悬河的讲演家,因为他不能煽动大量人群发动情绪激荡的运动。他怀揣着更加狡猾的目的,以鲁莽的、恶毒的阴谋家的身份参加活动,他的恶毒冲动不仅来自盲目的嫉妒、因无知而生的恼怒虚荣心、因贫困而生的痛苦,还源自一种高尚的幻觉,他坚信自己拥有气愤、怜悯、造反的正当权利。他拥有的恶毒能力此时已经相当稀少了,就如同一个过去装致命毒药的瓶子里的毒气味,这个毒药瓶已经用空了,没有多大用处了,可以被丢弃到堆放他们那个时代废物的垃圾堆里了。

假释犯传道士米凯利斯抿着嘴暧昧地笑了。为了表达自己郁闷的认同,他把那张像涂了白粉的圆脸低垂下来了。他曾经坐过监牢。他皮肤上还留着在咝咝声中打下的烙印,他轻声地咕哝道。不过,绰号“医生”的奥西彭同志已经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不懂,”他轻蔑地开口说,但马上又止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威胁。两只像巨大黑洞的眼睛缓慢地转向他,并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又冲着他的声音而来。他停止了争论,微微地耸了耸肩。

史蒂夫习惯于在无人理睬的情况下走来走去,他此时已经从餐桌前站起来,带着画回床上了。当他走到会客室门口的时候,他被卡尔·云特的雄辩比喻吓唬住了。画纸从他手里脱落,他死盯着那个老恐怖分子,仿佛突然看到了恐怖的伤疤、感受到了肉体的疼痛。史蒂夫知道热烙铁伤人很厉害。他恐惧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慨:那会很疼的。他咧着大嘴。

米凯利斯盯着炉火,眼睛一眨都不眨,又恢复到那种冥思苦想的孤独状态。他的乐观情绪开始从嘴唇上倾泻而出。他看出,资本主义在摇篮里就会灭亡,因为出生时身体里就带着竞争这种原则性的毒药。资本家,有大有小,大的吞并小的,不仅权力向少数人集中,生产工具也会大规模集中,生产工艺日趋完善,这是一种疯狂的自我膨胀过程,但这个过程是为无产阶级以后合法掌握权力做组织准备和物质准备。米凯利斯说出了“忍耐”这个伟大的词——他吐出这个词的时候,用清澈的蓝色眼睛仰望着维罗克先生营业室的低矮天花板,让人感觉他像天使一样值得信赖。走廊里的史蒂夫变得很平静,似乎陷入了倦怠的状态。

奥西彭同志听了这话,脸都气歪了。

“那就是说做什么事都没有用了。”

“我没有这么说。”米凯利斯轻轻地抗议道。他对真理有强烈的期待,任何奇谈怪论都无法打败他。他继续低头看着炉子里火红的炭。为将来做准备是必要的,他乐于承认剧烈的革命也许会带来大变化。不过,他认为革命宣传是一项细致的工作,需要高尚的道德心。宣传造就世界的主人。必须像对待国王的教育那样仔细地对待宣传工作。做宣传工作的人,必须谨慎地推广其理念,甚至要达到小心翼翼的程度,因为我们不知道经济基础的改变对幸福、道德、理性、人类历史的影响。由于历史是生产工具决定的,不是理念,于是经济基础改变世上所有事物——譬如说,艺术、哲学、爱情,甚至于真理也在变化之中。

壁炉里的煤炭发生了一次小崩塌。米凯利斯,就是那位在监狱的荒漠中展望未来的隐士,见到这种情况,猛地站了起来。他胖得就像个吹起来的气球,此时伸出了短粗的胳膊,就好像是要拥抱自己的新世界,但留给他的只能是可怜的绝望。他拼命地喘着粗气。

“未来就像历史一样确定——奴隶制、封建制、公民社会、集体主义社会。这是规律,不是空泛的预言。”

奥西彭同志噘起了轻蔑的嘴唇,这使得他的脸形更像一个黑鬼的了。“瞎扯,”他说道,语气相当平静,“世上没有规律,也没有确定性。让教导式的宣传见鬼去吧。人们知道什么并不重要,他们知道的也不准确。对我们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他们的情绪状态。没有情绪,就没有行动。”

他停了停,又以相当坚决的口吻说:

“我在讲科学——科学,知道吗?维罗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的维罗克先生咆哮道。刚才壁炉里发出的噪音刺激了他,他轻声地骂了一句“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