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第二天,我收到玛莎寄来的一张便条说,琼斯生病了,马吉欧医生担心会引起并发症,她正在亲自照顾他,目前不能离开大使馆。这张便条是写给别人看的,读完可以随便扔掉,但它还是让我感到心寒。她本来肯定可以从字里行间向我隐晦地透露出某些爱的信号。危险不光是琼斯一人担着,我身上也有份,可最近这些日子里,她的慰藉全归琼斯所有了。我在脑海中想象着她坐在他床上,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就像婷婷在“凯瑟琳妈咪之家”的马厩里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一样。周六来而复去,周日接踵而至,漫长的一天由此开始。我烦躁不耐,只想尽快把任务完成。

到了下午,我正在走廊上看书,这时孔卡瑟尔上尉开着吉普车上山来了——我很嫉妒他有那辆吉普。坐在孔卡瑟尔身边的人就是以前派给琼斯的那名司机,他肚皮滚圆,满嘴金牙,脸上永远挂着一副龇牙咧嘴的狞笑,仿佛一只被押送到动物园里的猿猴。孔卡瑟尔没有下车。他们两人都透过墨镜死死地盯着我,而作为回敬,我也直瞪着他们,不过他们占了上风——我看不到他们眨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孔卡瑟尔才开口道:“我听说你要去一趟沃凯。”

“是。”

“哪天去?”

“明天——我希望。”

“你的通行证只能跑短途旅行。”

“我知道。”

“一天去,一天回,还要在沃凯住一晚。”

“我知道。”

“你的事情一定很重要,非得让你跑这么难受的一趟路。”

“我在警察局已经说过了。”

“菲利波正在沃凯附近的山地里,还有你的用人约瑟夫也在。”

“你知道的比我多。但这是你的工作。”

“现在这里就你一个?”

“是。”

“没有总统候选人。没有史密斯太太。连你们的使馆代办也在休假。你在这里非常孤立。晚上你有时候会害怕吗?”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们会一路监视你的动向,每个哨所都会记录你抵达的情况。到时你必须向我们交代清楚。”他对司机说了句什么,那人狂笑起来,“我跟他说,要是你在路上耽搁逗留,他或者我就会找你问话。”

“就像你以前找约瑟夫问话那样?”

“没错。完全一样的问法。琼斯少校怎么样?”

“很不好。他被大使的儿子传染了腮腺炎。”

“听说马上会来一个新大使。庇护权不该被滥用。你最好劝琼斯少校搬进英国大使馆。”

“要不要我转告他一声,你们会给他颁发安全通行证?”

“好。”

“等他好些了,我会去告诉他。我不敢肯定自己得没得过腮腺炎,我可不想冒险。”

“我们依然可以做朋友,布朗先生。我敢肯定你不喜欢琼斯少校,不会比我更喜欢。”

“也许你说的没错。不管怎样,我会把消息带给他。”

孔卡瑟尔一把将吉普车倒进三角梅灌木丛,碾断了不少枝条,他干得意兴盎然,就和平时喜欢打断别人的四肢一样,然后他转过弯道,驱车扬长而去。在那个漫长的星期日,他的造访是唯一一件打断白天无聊时光的事情。灯光头一回准点熄灭,暴雨也自肯斯科夫两侧倾泻而下,仿佛天神按动了秒表。我试着想潜下心来,阅读一部平装本的亨利·詹姆斯短篇小说集《绝好的去处》,它是某人很久以前落在这里的。我想忘记明天是礼拜一的事,但我做不到。“我们这个可怕时代的狂野汪洋,”詹姆斯写道,让我纳闷的是,在他那令人羡慕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悠长和平生活中,到底是什么临时突发的状况让他感到如此困扰。是他的管家向他提出辞呈了吗?我把我的余生都投在了这家酒店上——和往见学校的神父们希望我侍奉的天主相比,它所代表的稳定感更深厚;曾几何时,它比我开流动画廊买赝品仿画的生意更成功;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一座家族坟墓。我放下《绝好的去处》,提着油灯走上楼梯。我觉得——如果事情出了差池——恐怕这就是我在“特里亚农”酒店度过的最后一晚了。

楼梯上的大部分挂画已经卖给或是还给了它们现在的主人。我母亲初到海地不久便明智地买下了一幅伊波利特的画,而我在所有的好日子和坏年月里,也拒绝了所有美国人的出价,一直保留着它,将它作为一份保险。另外还剩一幅伯努瓦的画,描绘了1954年“黑兹尔”大飓风的惨状,画中有一条洪水泛滥的灰色河流,裹挟着画家精心挑选出的各种奇怪物体:一头四脚朝天顺水漂流的死猪,一把椅子,一匹马的脑袋,还有一张带着鲜花图饰的床架,而在河岸上,一名士兵和一位神父正在祈祷,狂风将所有的树木都吹得倒向一边。在第一座楼梯平台上,有一幅菲利普·奥古斯特的狂欢游行画,画中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戴着色彩鲜艳的面具。到了早晨,当阳光穿过二楼窗户照在画上时,那耀眼的色彩给人一种喜气洋洋的欢乐印象,画中的鼓手和小号手们仿佛就要奏响一支轻快活泼的乐曲。只有当你走近时你才会发现,那些面具是多么可憎,那些戴面具的人正围着一具身穿寿衣的尸体;接着,原始稚拙的鲜亮色彩变得单调暗淡,就好像浓云已自肯斯科夫上方滚滚而下,马上就会电闪雷鸣。我心想,这幅画挂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感觉到海地近在身旁。星期六男爵会在最近的坟场中穿行,即使离此地最近的那座坟场也远在图厅贝克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