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5/16页)
小皮埃尔问我:“您是从英国来的?”
“没错。”
“是从伦敦来的吗?”
“没错。”
“伦敦的天气很冷吧?”
他这样问就像是秘密警察在审讯犯人,只是那时候海地还没有秘密警察。
“我走的时候正在下雨。”
“您觉得这里怎么样,布朗先生?”
“我刚到这里不过两个小时。”第二天,我才明白他对我感兴趣的原因:在当地报纸的社会专栏版面上,有一段关于我的文字。
“你的仰泳已经游得很不错了。”年轻男子对那个女孩说。
“哦,奇克,你是说真的吗?”
“是真的啊,宝贝儿。”
有个黑人爬到台阶中途,伸手拿出两个丑陋的木头雕像。谁都没有理他,他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木雕举在手上。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约瑟夫,晚饭吃什么呀?”那个女孩喊道。
有个背着吉他的男人绕过阳台走来。他在那对情侣身旁的餐桌前坐下,开始弹奏。一样没有人理会他。我开始感到有点尴尬。我本来希望能在母亲家里受到更热烈的欢迎。
马塞尔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黑人,此人长着一张罗马人的脸,仿佛被城里的煤烟熏黑了似的,头发上还蒙着一层从石阶上扬起的尘土。他说:“是布朗先生吗?”
“是的。”
“我是马吉欧医生。请您来酒吧里一下好吗?”
我们走进酒吧。约瑟夫正忙着为小皮埃尔和他的同伴调制更多的朗姆潘趣酒。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子推门探头进来,看到马吉欧医生后,又把头缩了回去。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女佣打住了跟约瑟夫的话头,捧着一叠亚麻桌布走出酒吧,来到阳台上开始铺餐桌。
马吉欧医生说:“您是伯爵夫人的儿子?”
“是的。”自从来到这里,我觉得自己除了回答问题好像就没做别的事情。
“您的母亲当然很着急想见您,但我首先要告诉您一些事实。兴奋对她有危险。您见她的时候请务必保持轻柔。要含蓄克制。”
我微微一笑:“我们从来没有情绪激动过。她出了什么事,医生?”
“她已经犯过两次心脏病了。我很惊讶她还活着。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们难道不应该请一位……也许?”
“您不必担心,布朗先生。心脏病是我的专长。从这里到纽约,您一路上都不会找到比我更称职能干的医生了。我怀疑您就算去纽约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不是在说大话,他只是在解释情况罢了,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白人怀疑。“我接受过专业训练,”他说,“在巴黎夏尔丹医生的门下。”
“没有希望了吗?”
“再犯一次她就很难挺过去了。晚安,布朗先生。不要在她身边待太久。我很高兴您能赶到这里。我曾担心她也许没有亲人可以请过来看她。”
“确切的说,她并不是请我来看她的。”
“也许哪天夜里您和我可以一起吃顿晚饭。我认识您母亲很多年了。我对她怀着极大的敬意……”他向我鞠了一躬,就像一位罗马皇帝召见朝臣完毕时那样。他完全没有纡尊降贵的意思。他对自己的确切身价十分了解。“晚安,马塞尔。”对马塞尔,他却根本没有欠身。我注意到,就连小皮埃尔也任由他从身边走过,没有打声招呼或是提出问题。想想刚才我竟对他这么一位专业行家提出另请高明的建议,我不由心生惭愧。
马塞尔说:“请您上楼吧,布朗先生?”
我跟在他身后上楼。墙壁上挂着许多海地艺术家的绘画作品:各种造型呆板笨拙、色彩鲜艳厚重的形象——斗鸡比赛,伏都教仪式,肯斯科夫上空的乌云,灰绿色的香蕉树,蓝色的甘蔗苗,还有金黄色的玉米。马塞尔打开房门,一进屋我便吃惊地看到,母亲的头发披散开来覆盖在枕头上,透出一种海地人似的红色,以前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见过她这样。这头浓密厚实的秀发从她的脑袋两侧倾泻而下,流淌在巨大的双人床上。
“亲爱的,”她说,仿佛我不过是从城市另一头赶来看她,“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她宽阔的额头像一堵用石灰水刷白的墙壁,我亲了一下,有些白粉剥落在嘴唇上。我察觉到马塞尔正在盯着我们。“英国现在怎么样?”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在询问一个关系疏远的儿媳妇的情况,而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在乎。
“我走的时候正在下雨。”
“你父亲怎么都受不了他自己国家里的天气。”她评价道。
她看起来跟任何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别无二致,我也瞧不出她有任何生病的样子,除了嘴角四周的皮肤有些紧绷以外,这一点我多年后在那名药剂师乘客身上才重新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