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第5/6页)

“那可是全西贡最美丽的女孩儿。”徐小姐仿佛是在纠正派尔的话。

“我当然相信。”

我说:“是时候该吃晚餐了。即使是全西贡最美丽的女孩儿,也得吃饭。”

“我不饿。”凤说道。

“她很娇气。”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她需要别人来爱护。她也值得别人来爱护。她这人非常、非常专一。”

“我的朋友很幸运。”派尔严肃地说。

“她很喜欢孩子。”徐小姐说。

我笑了起来,然后捕捉到派尔的目光:他既震惊又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我忽然明白原来他对徐小姐所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很在意。我一边点菜(尽管凤说她不饿,但我知道她还是能吃下一块加两个生鸡蛋和其他东西的鞑靼牛肉),一边认真听他讨论关于孩子的问题。“我一直觉得我想要有很多孩子,”他说,“大家庭很有趣。它能使婚姻关系更加牢固,而且对孩子们也很好。我是独生子。一个人真是很糟糕。”在此之前,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你父亲多大年纪了?”徐小姐追问道。

“六十九岁。”

“老人都喜欢孙子孙女。很遗憾,我的妹妹没有公公婆婆来疼爱她的孩子们——待到她有孩子的那天。”她凶恶地看了我一眼,又补上这么一句。

“你也没有。”派尔说,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没什么必要。

“我们的父亲家世很好。他从前在顺化府做官。”

我说:“我已经为你们把晚餐都点好了。”

“不用给我点,”徐小姐说,“我得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我很愿意再次见到派尔先生。也许你可以安排一下。”

“等我从北方回来吧。”我说。

“你这就要去北方吗?”

“我想是我该去看看这场战争的时候了。”

“但记者们都回来了。”派尔说。

“对我来说,正是好时机。我可以不必碰上格兰杰。”

“那福勒先生离开之后,你一定要跟我和我妹妹吃一次饭。”出于礼貌,她又阴沉地补上一句,“让她高兴点儿。”

在她走之后,派尔说:“多么可爱又有教养的女人。而且她英语说得又这么好。”

“告诉他,我姐姐以前在新加坡做生意。”凤骄傲地说道。

“真的?是什么生意?”

我替她翻译说:“进出口生意。她还会做速记。”

“真希望我们经济代表团里多些像她这样的人。”

“我会跟她谈谈,”凤说道,“她会很乐意为美国人工作的。”

晚饭过后,他们又开始跳起舞来。我的舞跳得也很糟糕,而且我又不像派尔那样毫不在乎——或者我最初爱上凤时,也是像他这样?我暗想。在徐小姐生病的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之前,我在大世界与凤跳舞,有很多次不过是为了寻找跟她说话的机会。这次他们重下舞池,派尔可不是想寻找这样的机会。他比先前放松了一些,手也伸得没那么远了,但他们仍都不说话。我看见她的舞步是那么轻盈、准确,引领着派尔凌乱的脚步,我仿佛再次陷入恋爱之中了。我自己都很难相信,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她会再次跟我回到那间肮脏的屋子里。那里不仅要与人合用一个卫生间,还有许多老太婆坐在楼梯口。

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发艳的传言,要么这个传言是关于别的城市也行,我在发艳那个北方城市跟一个法国军官有些交情,他会让我溜进去,不必接受审查,也不受任何管制。去找独家新闻?不是,在那些日子里,全世界只想读关于朝鲜的新闻。想有个死去的机会?每天晚上有凤陪在身边,我干吗还要去寻死呢?不过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幼年以来,我便不相信永恒,但我又渴望永恒。我总是害怕失去幸福。明年的这个月份,凤就会离开我。如果不是明年,那也是三年之内。在我的世界里,死亡是唯一的绝对值。失去了生命的人,便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我羡慕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但我也并不信任他们。我觉得他们是依靠不变的、永久的寓言来维系着自己的勇气。死亡远比上帝更加确切,有了死亡,就不必担心爱情会日渐枯竭了。未来的厌倦与冷淡,那样的噩梦也会自动解除。我绝不会成为一个和平主义者。杀死一个人,无疑会带给他无法估量的益处。是啊,人们无论身在何处,始终爱着的,只是他们的敌人。而至于他们的朋友,却任其经受痛苦与空虚的折磨。

“请原谅,我把凤从你身边抢走了。”派尔的声音这样说道。

“噢,我不会跳舞,但我喜欢看她跳舞。”我们谈起她时,总是用第三人称,就好像她不在这里似的。不过有的时候,她确实如同和平这个词一般,在世人面前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