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道秋良回上海不只是暂访而是要长住,我心中为之欣喜。他打算从夏季班开始,回到四川北路他上过的学校复学。我不记得我们俩有没有以什么特别的方式庆祝他回来。印象中,我们只是重拾前一个秋天中断的友情,一切都低调处理。我十分想听秋良谈谈他在日本的事情,不过他让我觉得,幼稚的人才谈这种事——我们应该成熟些了吧——因此我们刻意继续做过去例行的事,仿佛不曾中断过一般。我当然猜想他在日本的情况并不顺利,不过直到那个温暖的春日,他把和服的袖子弄破之前,我完全没想过情况曾经糟到什么地步。

每当我们到屋外玩耍,秋良的衣着总与我大致相同——衬衫配短裤,盛暑之际则加顶遮阳帽。不过那天早上,我们在花园的草丘上玩耍时,他穿着和服——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他在家常穿的衣着。我们在草丘跑上跑下,搬演我们自编的剧情,他忽然在丘顶附近停住,皱着眉头坐下。我以为他哪里受了伤,等我过去看他,却发现他在检查和服袖子上的一处裂口。他的神情十分焦急,我相信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怎么了?你家女仆或谁,马上就可以缝好。”

他没回答——似乎一时根本忘了我在身边——我明白他当着我的面,陷入了深沉的焦虑。他继续检查裂口一会儿,接着垂下手臂,瞪着他眼前的地面,仿佛刚才发生了什么重大的悲剧。

“这是第三次,”他喃喃念着,“第三次这个星期我做坏事。”

我继续盯着他看,他一脸茫然地说:“第三件坏事。现在妈妈跟爸爸,他们要我回日本。”

我自然不以为和服上的一个小裂口,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不过我当时也被这个可能性吓到,于是蹲在他身边,急切地要求他把话说清楚。但是那天早上,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说话——他愈来愈懊恼、封闭——我隐约记得那天分手时的气氛不是很好。然而往后几个星期,我却渐渐发现他怪异举止背后的秘密。

从秋良回到日本的第一天起,他就过着悲惨的日子。尽管他从未明白承认这点,但我猜他为了他的“异国风格”而受到排挤;他的举止、态度、言语、数不尽的事情,让他与其他人相异,不只是他的同学逗弄他,连师长,甚至让他寄住的亲戚——他不止一次暗示这点——也不放过他。结果他痛苦至极,于是他父母只好在学期当中把他接回家。

有可能再次回到日本——这成为我朋友心中挥不去的阴影。事实上,他的父母极为思念日本,常常谈到举家返国的事。连秋良的姊姊悦子也毫不反对回到日本定居,于是秋良成为家中唯一想留在上海的一员;全因他全力反对才让他父母打消念头,不再准备收拾行李搭船回长崎,然而他一点也不确定,他的意愿跟他姊姊与父母的愿望拮抗之下,还能有多久的优势。两者可谓势均力敌,他只要走错一步——任何不规矩的事、功课稍微退步——都可能让情势不利于他。于是他觉得和服上的小裂口,极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

结果,和服上的裂口一点也没有像我们所害怕的那样,让他父母大发雷霆,当然也就没什么严重后果伴随而来。不过在刚回来的几个月里,却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幸,让我的朋友又坠入忧虑与沮丧的深渊。影响最大的一件,我觉得是跟凌田和我们的“窃盗行为”有关的那件事,也就是那天下午在我们的公车之旅上,让亨明斯小姐好奇不已的那件“我过去的犯罪行为”。

秋良他们家到上海多久,凌田在他家大约也就待了多久。我到隔壁他家玩耍的记忆里,最初的几个印象之中,有一个便是这位老仆人拿着扫帚忙东忙西。他看起来非常老迈,穿着厚重的深色长袍,就算夏天也一样,头上一顶小帽,后脑勺一条辫子。他不像这一带的中国仆人,他很少以笑容对待儿童,然而他也不会对我们生气或吼叫,要不是秋良对他的态度有异,我恐怕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好怕的。没错,我记得当初确实纳闷不已:为什么每当这个仆人一在我们身边出现,秋良就会变得紧张兮兮。比方说,假使凌田从走廊路过,不管我们在做什么,我的朋友都会立刻停下来,僵立在房内的某个角落,不让外面那位老先生看到,等危险过去之后才开始动作。在我们刚成为朋友的那段日子里,我还没感染到秋良的恐惧,还以为那是因为他跟凌田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如我所说,我纳闷不已,可是每次要秋良解释他为何如此,他就是不理会我的问题。后来我渐渐体会,他因为自己无法控制面对凌田的恐惧而尴尬困窘不已,于是学会了在每次游戏因此中断时,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