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样在那段时间里——那个夏天——秋良的行为里有某些表现让我不安,特别是没完没了地吹嘘他们日本人的成就。这是他的老毛病,不过那个夏天简直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一次又一次,他中断我们正在玩的游戏,就为了对我宣布日本最近在商业区又盖了什么大楼,或者又有另一艘日本战舰即将进港。他强迫我听他说最微小的细枝末节,而且每隔几分钟,他就说一次日本会成为“非常、非常伟大的国家,就像英国”。最让人讨厌的是,他又开始比较哪国人比较爱哭,是日本人还是英国人。要是我替英国人讲话,我的朋友马上要求立刻测验,也就是说,他就动手用他可怕的擒拿术把我压制住,直到我屈服或哭出来。

在那个时候,我把秋良迷恋他们种族的神勇,归因于他在当年秋天就要回日本读书。他父母安排他住在长崎的亲戚家,尽管学校放假他就会回上海,我们都明白往后能相见的日子并不多。起初,这个消息对我们有如晴天霹雳,不过随着夏日流逝,秋良显然相信他在日本的生活,各方面都会比在上海强,于是对于新学校的期盼也就愈来愈殷切。我则是渐渐受不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日本的一切——事实上,到了夏末,我还巴不得他走。说真的,等分手那天的早晨来临,我站在他家外面,对着载他到港口的汽车挥别,我相信我当时一点都不难过。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想念他了。不是因为我没有其他朋友。要说朋友,我家附近就住了一对英国兄弟,我常常跟他们玩,自从秋良走了以后就更常见面。我跟他们交情愈来愈好,特别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不过有时候会有其他学童加入——其他就读上海公学的学生——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就会改变,我有时会成为他们开玩笑的对象。当然,这个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看得出他们基本上是良家子弟,对我没有恶意。即便在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五六个小孩组成的团体里,其中若有一人与其他人读不同学校,这个圈外人注定要让大伙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的意思是,我并不会因此就认为我的英国朋友不好,然而,不管怎样,这种事的确让我无法与他们发展出我与秋良之间那种亲密的感情,而随着时光流逝,我想我愈加怀念有秋良陪伴的日子。

其实秋良不在的那个秋天,怎么说也不算是特别悲伤。在我记忆中,那段日子经常闲散无事,空虚的午后一个接一个过去,当时的事大半已从我心中褪去。然而有几件小事发生在那些日子里,后来我却认为别具深意。

例如,我们跟菲利普叔叔去看赛马的事——我有理由确定这事发生在某个周六早晨,母亲安排的聚会之后。也许我已经提过,尽管母亲会鼓励我到客厅去跟她志同道合的人认识一下,可是等他们在客厅碰面后,进入餐厅开始聚会,我却被拒于门外。我记得有一次问她,可不可以让我参加一次聚会,没想到她考虑半天,最后才说:

“对不起,小海雀。安德鲁斯夫人与卡洛太太都不喜欢有小孩子在场。真可惜,如果你来的话,就可以学到一些重要的事情。”

父亲当然不在被拒之列,不过大家似乎有种默契,也就是他应该自行回避这些聚会。现在我已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这样的情况,不过每个有聚会的星期六,早餐的气氛总是不对。母亲不会对父亲明白提起聚会的事,吃早餐时却始终以近乎厌恶的眼神看着他。父亲这边则是强颜欢笑,而且愈装愈过火,直到母亲的客人一个个抵达为止。菲利普叔叔总是非常早到,他会跟父亲在客厅里聊个几分钟,两人笑声不断。等客人来得多了,母亲就会过来把菲利普叔叔带到角落,严肃地讨论当天聚会的内容。总是在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告退,通常是到他书房里去。

那天,在我今日的印象里,我听到聚会结束,客人开始散去,就到花园等候母亲——我以为她会如平常一样,过一会儿就会出来霸占我的秋千,用她清扬美妙的嗓音歌唱。等了一会儿,看不到她,我进屋里看个究竟,走到图书室,看见餐厅的双开门已经打开了;我知道聚会已经散场了,可是菲利普叔叔与母亲仍在里头,在桌边专注地讨论事情,桌上摆满了文件。接着,父亲出现在我身后,无疑也以为早上的聚会已经结束。他听见餐厅里有人声,拉住我并对我说:

“哦,他们还在里头。”

“只剩菲利普叔叔。”

父亲面露笑容,接着绕过我走进餐厅。透过门缝,我看到菲利普叔叔站起来,接着我听见两位男士一起大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母亲走出来,脸上有不悦之色,怀里抱了一堆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