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今天我还清楚记得关于他的两件事:其一,他留着下垂的胡子;其二,他的帽子后面有块棕色的渍——也许是茶渍——延伸到环帽缎带底下。我在屋前马车道围成的草坪上玩耍。我记得那天天气阴沉。那个人出现在大门口,向屋里走来,我正全神贯注玩我的游戏。他从我身旁经过,喃喃说着:“你好,小伙子。妈妈在家吗?”接着便往前走,也不等我回答。就在我注视他背影的时候,发现了他帽上的污渍。

我只记得,接下来的事大约发生在一个钟头以后。这时候秋良已经过来了,我们在游戏间玩得正起劲。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没有人拉高嗓门,却充满升高的紧张气氛——让我们停下游戏抬头细听,后来还溜到走廊里,缩在游戏间外面的橡木大柜旁偷听。

我家的楼梯比寻常住家要更堂皇些,从这个有利的位置,我们可以看到闪亮的护栏,顺着楼梯的弧度降到开阔的玄关。母亲与督察就在那里,面对面,两人都又直又僵,站在房间中央,看起来有如留在西洋棋盘上的两只敌对棋子。我发现那位督察把有污渍的帽子抓在胸口,而我母亲则两手相握,置于上腹前方,那样子就像某几个晚上,美国助理牧师娘刘易斯太太弹着钢琴,而母亲正要引吭高歌一般。

接下来的争执,尽管本身不怎么重要,但我相信对母亲却别具意义,也代表道德获胜的关键时刻。我记得,后来随着我成长,她也一再提起这件事,仿佛要我铭记在心;我记得客人来访时,经常听她从头到尾把整件事说给客人听,结束之前,母亲通常先笑一声,然后说那位督察在此事发生后,不久就被撤职。结果,我已经无法确定我对那天早上的记忆,有多少是我从走廊边上亲眼目睹的情况,有多少是来自母亲的叙述。总之,印象里,秋良和我在橡木柜后窥探时,督察大约是这么说的:

“我完全尊重您的感受,班克斯太太。但是我们来到海外,还是小心为上。公司对所有职员的福利负有责任,对于资深优秀的职员就更不用说了,像是您本人与班克斯先生。”

“对不起,赖特先生,”母亲回答,“可是我依然不明白您反对的是什么?您提到的这些仆人,这些年来都表现得极为良好。我可以为他们的卫生标准做担保。而您也才承认,他们看不出任何传染病的迹象。”

“就算这样,夫人,他们也是从山东来的。而公司有义务建议公司所有的职员,不要把那个省份的居民雇到家中使唤。虽然失之严苛,却是惨痛经验所换来的教训。”

“您不会当真吧?您希望我辞退我这些朋友——没错,我们早就当他们是朋友了!——就仅仅因为他们来自山东?”

这时候,督察的态度变得愈加冠冕堂皇,他继续向母亲解释,公司反对山东来的帮佣,无疑不但基于卫生与健康的理由,也是因为他们的诚信堪疑。由于屋内有许多物品属于公司财产——督察边说边指——他有责任以最坚决的态度一再重申他的建议。家母此时再度打断他的话,要他说明这个骇人听闻的论点有何依据,督察疲惫地叹了口气才说:

“夫人,事情很简单,就是抽鸦片。山东境内的鸦片瘾,已经到了十分悲惨的地步,甚至整个村子的人都离不开烧鸦片的烟枪。因此,班克斯太太,山东的卫生水准下降,传染病的发生率却高涨。而且,那些从山东来上海工作的人,就算他们自身本性诚实,不用多久也会开始偷窃,因为他们家乡的父母、兄弟、亲戚、族人,还有许许多多,都指望他们来满足毒瘾……噢,夫人!我只是想说……”

不只是督察此时不敢再说下去;我身边的秋良也倒抽了一口气。我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张着嘴,凝视楼下的母亲。正是他此刻的神情,让我推测他后来对母亲毕恭毕敬,一定是从这个早上开始的。

不过,虽说督察与秋良两人,因为母亲在此刻所做的事而吓了一跳,我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部分。在我看来,她只是重新摆个站姿,准备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话说回来,她的举止我早已熟悉;也许对于不熟悉的人,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惯常表现的表情与姿势,的确会让人觉得心惊。

这不是说我完全没警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氛,其实打从督察提到“鸦片”开始,我就知道这个可怜虫完蛋了。

他忽然闭口不语,无疑知道对方会打断他的话。不过,我记得母亲也沉默不语,营造出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虽然无言,两眼却炯炯盯着督察不放——对阵了半日,才用冷静下藏着怒火、一触即发的口吻说道:

“督察先生,敢情您是要代表这家公司,来和我谈鸦片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