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我上海家中的花园尽头,有座草丘,上头有棵槭树就长在丘顶。秋良与我约六岁大时,常喜欢在草丘周围和上头玩耍。如今,每当我想起这位儿时玩伴,脑海里常出现我们俩在草坡跑上跑下的景象,有时我们干脆就从最陡的地方跳下来。

每次我们玩累了,就会坐在丘顶,背靠着树干喘口气。从这个高处,我们可以清楚地俯瞰我家的花园与耸立在花园尽头的白色大宅。我只要阖眼片刻,就可以唤起那幅景象,如同身历其境:细心打理的“英国式”草皮,分隔我家与秋良家花园的那排榆树在午后所投下的阴影,还有房子本身——硕大的白色建筑物,有无数个厢房与花格栏杆阳台。我想,这段关于房子的记忆,不过是孩童的想像,实际上恐怕没那么富丽堂皇。当然,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已经知道这栋房子怎么也比不上涌泉路那一带的住宅。不过,这房子给我们一家人住是绰绰有余,家里不过我父母、我、梅俐;再有一些仆人。

那是摩根洋行的房产,这表示屋中有许多装饰品与画是我不准碰的,这也表示我家不时会有“房客”——公司里刚到上海,还“立足未稳”的职员。我不知道我父母是否反对这样的安排。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房客通常是年轻人,带来英国小巷与草地的气息,那是我在童书《柳林风声》里读到的内容,或是柯南·道尔悬疑小说里多雾街道的气氛。这些年轻的英国人无疑都急于制造好印象,都肯耐着性子任我问个没完,或者答应我无理的要求。现在想想,他们大部分都比此刻的我还年轻,而且全都远离了自己的家园。不过,当时对我而言,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仔细研究与模仿的对象。

还是回头谈秋良吧:我现在想起某个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们俩一直在草丘那儿,像无头苍蝇似的冲上跑下,排演我们一起编的戏。我们靠着槭树坐下来喘口气,我凝望着草地另一头的房子,等着胸口的起伏平息,这时秋良在我背后说:

“小心,老格。有蜈蚣。在你脚边。”

我清清楚楚听到他说“老格”,不过那时并没有多想。只是秋良用过一次以后,似乎爱上了这个小名,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又玩起我们的游戏,他不断用这个名字叫我:“这边,老格!快一点,老格!”

“反正不是老格就是了,”有一次我们争论游戏该怎么进行的时候,我终于告诉他,“是老哥好不好?”

正如我所料,秋良强烈抗议。“才怪,才怪。布朗太太,她要我说一次又一次。老格。老格。正确的发音,就是这样。她念老格。她可是老师哦!”

想说服他根本没有意义;自从他开始上英文课,他就极为自豪在家中他是英语专家。我每次总是不肯让步;吵到无法收拾,秋良气得干脆拂袖而去,丢下游戏不管,从我们的“秘密通道”离开——分隔两个花园的围篱上有一道缺口。

往后几次一起玩耍,他没有叫我“老格”,也没有提起我们在草丘上的争论。几周后的某个早晨,我早已忘记这件事,我们从涌泉路回家,路经一排富丽堂皇的房子与美丽的草坪。我不太记得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总之,他的回答是:

“你真好,老哥。”

我记得我忍住不提他也同意了我的念法。因为我已经太了解秋良了,他这样说“老哥”并非以间接的方式承认他先前念错,而是——不知怎么地,我也懂他的意思——而是他要表示,他可是一直都认为该念“老哥”的;现在他只是重申了他的论点,我没发出异议,更让他确信自己是对的。确实,当天下午,他更加得意忘形地跟我“老哥”来“老哥”去的,仿佛说:“所以你决定不再无理取闹啰,我很高兴你变得明理了一点。”

这种行为,在秋良身上并不罕见,尽管总是让我火冒三丈,但我很少会花工夫去反驳。事实上——虽然今天我觉得这件事难以解释——我当时觉得有必要为秋良保留这样的错觉,要是有哪个大人想裁定这场“老格”之争谁是谁非,我八成会为秋良说话。

我可没有意思要暗示,我完全受制于秋良的气势,或者我们的关系是段不平衡的友谊。在游戏里,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关键决策都由我作出。事实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强,他大概也接受这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其他各种事情,却让我的日本朋友拥有强大的权威。举个例子,像是他的擒拿术——每次我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或是演戏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很想采用的剧情转折,他就会用擒拿术来对付我。尽管他才大我一个月,但在一般事情上,我觉得他比我世故多了。他似乎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声称有数次,他曾经冒险走出租界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