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林

我在隆德尔大街的最后一晚,我们的房东(一个激进的菲律宾裔同性恋、素食者、天主教徒,住在我们楼上)起夜时看到两名男子跌跌撞撞走出“良宵”酒吧,毫不留情地报了警。那两个人往墙上撒完尿,坐在我们公寓的门廊上抽烟,然后彼此乱摸起来,忘情地用西班牙语呢喃着。

低语随后变成了尖叫:“你为什么不爱我?”接着传来一阵毒打声,再不报警就要出人命了。

这一晚比电视剧还要狗血。第二天一早,我开着一辆租来的小货车离开了隆德尔大街,车上装着我的所有家当,还有我的宠物猫和宠物蟒。往南行驶了六个小时之后,我们顺利地从旧金山抵达洛杉矶。

卢克说我在找到房子之前可以先和他住一起。但我没法与他共处一室,因为我必须强烈克制住自己,不能暴露出对他的心意,这样太痛苦了。为了避免我们的友谊受损,我拒绝了他的提议,很快在韩国城安顿下来。有几个人提醒我韩国城不安全,但在隆德尔大街住过后,你会发现这里就是天堂。我可以放心地走在街上,没有露阴癖在我车子后面大便,也没有穿着太空小丑服装的女人把水管当烟管。卡达利那大街偶尔会发生几起小型毒品交易或者帮派冲突,但比起隆德尔大街,这里纯洁得就像块绿洲。

到洛杉矶之后,我开始潜心钻研死亡与文化——我研究的不仅是死亡如何影响我们的行为,还有死亡为何会造成这些影响。死亡是种实践,我坚定地跟随它的召唤。要是在以前,我那玩世不恭的态度肯定不适合这个行业。但我的目标很明确,足够令我兴奋不已。

但兴奋过后,低落的情绪随之而来。我如此相信死亡仪式的重要性,以至于生怕这是自己心理病态的表现。更糟的是,我害怕被孤立。除了我这个教主之外,目前还没人和我一样信奉尸体。如果只有教主一个人狂热地信奉自己的教派,那他也就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疯汉而已。

但是我有卢克。他是我的温柔乡,每当我挣脱死亡的束缚,都能在他那里找到爱的抚慰。当然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我终于和卢克住在了同一个城市,但有些话还是没法对他说出口。想说的太多了。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多么需要他,告诉他在这个一不小心就会把你推向绝望的世界里,全靠他的支持我才能坚持到现在。这封信一半冒着傻气,一半充斥着虚无。跟我俩挺配。我琢磨,卢克和我一样,也是一半傻里傻气,一半信奉虚无。我在半夜把这封信塞进卢克的信箱。我当时特别肯定,卢克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干,他的反应一定和我的表白一样热烈。

结果石沉大海。

几天之后,我收到卢克发来的一封电邮,上面只有一句话:

别说了,我不能再见你。

理论上卢克还生活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但我们俩的关系、我所珍重的友谊,就这样在我眼前灰飞烟灭了,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一样令我心痛。很快我的老毛病就犯了,脑海中不停有声音回响,有些部分和我儿时听到的差不多:世界上饿死的人还少吗,那才是真正的死亡。这个男人只是不喜欢你,明白吗,傻娘们儿。接着新内容出现了:你以为自己能逃走,对吗?不,你躲不了。你属于死亡,没有谁的爱情能与死亡相比。在这里,一切都是尸体的味道。

我在11月底结束了西风的工作,但是学校来年一月才开学,中间这段空闲搞得我有些迷茫。我驾车来到遥远的加利福尼亚北部,在巨大的红木林中徒步旅行,试图忘记卢克。我用轻松的语言给朋友们(还有我妈)写了封邮件,详细说明如果我从蜿蜒的山路上掉下去摔死,他们应该如何处理我的尸体(和我的猫)。

我住进红木旅店,一所位于北加利福尼亚海岸的老屋。第二天我准备沿着大教堂森林小径徒步,几年前我去过一次,这回却怎么也找不到路。我沿着高速路来回穿行,始终没找到入口。我的挫败感瞬间化为愤怒,我一脚踩下油门,全速向悬崖冲去,最后一刻才掉转方向,险些摔下悬崖。我把车停在边上,大口喘着粗气。我对自己的愤怒感到震惊。我不是容易情绪失控的人,更没想过开车冲下悬崖。

平静下来之后,我向公园护林员问路,他领我来到大教堂森林小径的岔道口。我穿行在高大、神圣的树林中,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这些树枝繁叶茂,有些甚至活了上千年,往山下走时,我几乎能察觉到它们古老的智慧。直到下山之后,我才发觉这里应该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并非有意为之,但我写了封类似遗书的邮件,告诉家人朋友如何处理我的尸体,背包里还装着遗物。而且就在20分钟前,我还气急败坏地想要冲下悬崖,因为自己可耻地迷了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就这样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