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按钮(第4/5页)

按照麦克的指示,我和克里斯把黄先生的木制棺材抬到小教堂。打开棺材后,只见黄先生穿着生平最好的一套西装,安详地躺在里面。他的脸很平滑,表情略显僵硬,这是经过防腐处理后的典型尸容,不再是“云彩照”里那副不知所以的严厉模样。

那天早上,越来越多的家属来给黄先生吊唁,每个人都把大量水果和供品放在灵位处。“你,”一个年长的女人极其不满地冲我吼道,“你怎么能穿红衣服?”

红色在中国文化里代表喜庆,是绝对不能在葬礼中出现的。我身上那条樱桃红裙子甚是扎眼,像是在挑衅:“哈,你们这群凭吊的!我可不在乎什么文化差异!”

我想为自己辩解,告诉她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一家今天要来,更不知道他们要来见证火化。但我没说出口,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端着一碗橙子从她身边溜走。

此时麦克已经开始给火化炉预热,时间一到,我就跟他来到小教堂。屋里站满了黄先生的亲属,我们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其间不少人都对我的红裙子指指点点。我们把木棺材送至火化间,亲属们紧跟在我们后面,大约有三十个人,蜂拥闯入我的那片圣土。

我们刚一进去,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内)全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长长的哀号声混杂着火化炉的噪音,场面不是一般的诡异。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们身后,感觉自己像个人类学家,误打误撞目睹了某种未知的神秘仪式。

聘请职业哭丧人是中国丧葬习俗的一个传统,他们帮助死者家属宣泄哀思之情,力图将葬礼的悲情氛围烘托至极致。现在跪在地板上的这些人,很难分辨出里面谁是黄家人专门雇来渲染气氛的。难不成奥克兰本地有人做哭丧这行?他们看起来伤心得很,不像是装出来的。但话说回来,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饰内心的脆弱放声大哭,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此时此刻,再能忍的人也在尽情宣泄自己的情感。

突然,一个手拿摄像机的男子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拍摄这些悲痛欲绝的亲属。我之前没怎么注意到他。他走到一个正在恸哭的人跟前,向上摆了摆手,意思是继续哭,继续!那个人立即大吼一声,声音比刚才大得多,感觉也更真切,然后不住地用手捶地。似乎没有人愿意被拍到一副沉静、克制的模样。

黄家人的举动正是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仪式,将信仰和行为融为一体。安德鲁·纽博格和尤金·达其里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人员,从事脑神经方面的研究。他们指出,如果想要仪式发挥作用,那么参与者必须动用“大脑和身体的所有组成部分,身体行为必须与思想行为调和”。黄家人通过哭泣、下跪和表达悲伤等举动,与比自己更强大的某种事物建立起联系。

黄先生的棺材已送进炉膛,麦克示意黄先生的儿子按下点火按钮。这只是一个象征性动作,但蕴含了无穷的力量。

麦克之后告诉我说:“你就得让他们按下按钮,他们特别喜欢这么干。”

黄先生比雅各布幸运得多:他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所以没有沦落到由一个随便指定的、毫无文化敏感性的火化工送他上路。

我们关上炉门,眼瞅着黄先生被火舌吞噬。克里斯迅速冲上前,在机器前点燃了一根巨大的蜡烛。“火化见证”一直由麦克和克里斯组队完成,黄家人也不是第一次在葬礼上哀号,看来没见过世面的只有我一个。

黄先生的火化见证迫使我考虑,如果我的父亲走了,我该做些什么。说实话,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敢肯定,有一些参加火化仪式的人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伤心,大部分时候都在逢场作戏。不过这没关系,黄家人至少举办了一个仪式。他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一点令我非常羡慕。他们知道如何哭得大声,如何表现得悲痛,还知道要带来一筐水果做祭品。家里的丧事使他们团结起来,按照传统的观念和风俗行事。

我的父亲在一所公立高中教了四十多年的历史课。虽然学校位于岛的另一侧,但他仍然保证每天五点半起床,开车把我送到火奴鲁鲁的一所私立学校上学,车程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再开一个小时去自己教书的高中上班。这样一来,我就不必乘坐公交车上学。他为我开过了几千英里的路。在他去世后,我怎么能狠心将他交给别人呢?

我从西风学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开办“死亡美学”殡仪馆的想法不妥当。我逐渐意识到,我们与死亡的关系根本就是错的。我在西风只待了几个月,便发现自己天真得可笑,竟能想到“把乐趣还给殡仪馆”这种主意。“歌颂生命”式的葬礼不能有尸体出现,也不能谈论死亡,只能让老爸趁着大伙喝潘趣酒的时候放一首老掉牙的摇滚乐,这就好比你用创可贴去给人家处理枪伤,上面还画着Hello Kitty,感觉特别不着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