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一口小橱里放着他的衣裳和他的藏书,因为桌子上下都放不下了。在读书的同时,他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他做得那么多,要不是在室内绷上了几根晾衣绳,把笔记挂在上面,他自己在这狭窄的地方就要住不下了。即使如此,屋子里还是挤得走路也成为一桩难事。他不先把橱门关上,就开不了房门,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要一直线穿过这屋子,那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从门口到床头的道路是弯弯曲曲的,他在黑暗里走时,总免不了要东撞西碰了一阵才到得了目的地。他刚闯过了那两扇相扞格的门的难关,就得朝右一个急转弯,免得碰上那只炉子。跟着,他又得朝左拐弯,免得碰上床脚;可是这弯如果拐得太大,又会使他撞在桌子角上。他身子陡的一歪一扭,转好了弯,又打右边走,穿过一条运河般的通道,一岸是床铺,另一岸是桌子。如果室内仅有的那把椅子在桌前的老地方,这条运河就路不通行。那椅子不用的当儿,就被放在床上,虽然有时候他也坐在这椅子上做饭,一边等水开,一边看书,甚至熟练得一边炸牛排,一边也看上一两段。再说,“厨房”那个屋角真小得厉害,他可以不用站起身来,要什么东西就拿得到什么。实在还是坐着做饭来得方便;如果站着,他反而太容易自己妨碍自己。

他有一只十全十美的胃脏,什么都消化得了,跟这一点配合得正好,他还有丰富的常识,懂得哪些食品既富有营养,又价钱便宜。豌豆汤是他饮食中常有的一项,土豆和扁豆也一样,这种扁豆颗粒肥大,颜色棕褐,照墨西哥的烹调法做。大米饭在马丁的桌上每天至少出现一回,那烧法是美国的家庭主妇根本没采用过,也永远学不会的。干果比新鲜的水果便宜,他经常煮了一锅,放在手边备用,因为他用这东西代替黄油来涂在面包上。有几次,他也买一块牛腿肉,或者煮汤的肉骨头,使他的饭桌为之增光。不搁奶油也不搁牛奶的咖啡,他每天喝上两回,在晚上的那回是代替茶的;可是不管咖啡也罢,茶也罢,都煮得万分出色。

他的确需要精打细算。那次假期差不多使他把从洗衣作里挣来的钱全花光了,再说,他离开出版市场又那么远,总得隔好几个星期,才能指望收到他那些卖钱作品的第一批稿酬。他除了去看罗丝,或者有便去看望他姐姐葛特露以外,一直过着隐士的生活,每天至少完成一般人三天的工作量。他每天只睡五个钟点,只有一个铜筋铁骨的人才能像马丁这样,胜任愉快地一天天地连续干十九个钟点辛苦的工作。他一分一秒都不浪费。镜子上贴着注明了解说和发音的生词表;他刮脸、穿衣或梳头的当儿,把这些表一遍遍用心默记。火油炉上面的墙上也贴着一张张这种表,他做饭或洗碟子的时候,也把它们用心默记。新的表经常取代旧的。他在书中每碰到一个陌生的或者有点儿面熟的词,总是马上写下来,后来,积得相当多了,就用打字机打好,贴在墙上或者镜子上。他甚至随身带在口袋里,在街头碰到空闲的时候,或者在肉铺和食品店里等待轮到他的时候,也一遍遍地温习。

他这么做了还不算。读有些成名作家的作品时,他注意到他们所取得的每一点效果,并用心地把所以能取得这些效果的诀窍给找出来——关于叙述、解说、风格、观点、对比、警句等方面的诀窍;他把这一切全列成了表来研究。他并不模仿。他要探索的是原则。他把效果好而吸引人的表现手法列成了表,到后来,从不少作家的作品里收集到了不少这一类的表现手法,他从中终于得出了表现手法的总原则,这样才有条件来设计自己的新型、独特的表现手法,并把它们正确地权衡、估量和评价。同样的,他收集了好些有力的词句,这些词句是活生生的语言,像醋般刺鼻、火般灼人,换句话说,光辉灿烂,在日常语言的荒漠中央显得丰腴甘美。他始终探索的是深藏在内的原则。他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做的;弄明白以后,他就可以自己做了。他单单看到了“美”的姣好面目还不满足。他在这一小间拥挤不堪的寝室实验室里把美加以解剖,这里,一忽儿是一阵阵煮菜的气味,一忽儿是外边传来的西尔瓦家那帮孩子的天翻地覆的吵闹声;解剖过后,懂得了美的肌理,他离开自己创造美的日子就更近一步了。

他的天性是这样的:只有理解了以后,才能着手工作。他不肯盲目地干,不肯在暗里摸黑,自己也不知道在创造些什么,光靠运气和天才的福星来使创造出来的东西效果恰到好处。他不能容忍碰巧产生的效果。他要弄明白个中的道理,怎样做法。他的天才是有意识的创造性的天才,他在动手写一篇小说或一首诗以前,这篇作品总是已经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头脑里,目的已经在望,怎样达到这目的的办法也已经胸有成竹。要不然,这篇作品就注定会失败。话说回来,关于那些轻松容易地出现在他头脑里的词句,他可赞成碰巧产生的效果,这些词句后来通过了种种美和力量的考验,全部合格,并且产生了种种惊人的不可言传的涵义。他对这些词句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它们不是任何人有意识地创造得出来的。不管他怎样把美彻底地解剖,来找寻那些深藏在美里面的、使美所以为美的原则,他可始终感觉到,深藏在美的最内心的谜,却是他看不透的,而且谁也没有看透过。他根据看过的斯宾塞的作品,完全明白人类对任何事物永远不可能彻底了解,明白美之谜并不比生命之谜更小——不,反而更大——他还明白美的筋络和生命的筋络是纠缠在一起的,他个人呢,仅仅是这块由阳光、星尘和奇迹交织成的不可思议的织物的一小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