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他白天工作,晚上进夜校。他的眼光老是望着将来。后来,他进了夜中学。他还只十七岁的时候,干排字工作,就挣到很可观的工资,可是他野心勃勃。他要的是事业,不是糊糊口的生计,他情愿为了长远利益,牺牲眼前利益。他决定从事法律工作,于是进我父亲的事务所去当茶房——你想想看!——只拿四块钱一个星期。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怎样精打细算,就靠这四块钱他还是继续积钱。”

她顿住了,喘过一口气来,一边注意马丁的反应。他对勃特勒先生青年时代的奋斗史发生了兴趣,脸上闪着亮,可同时也皱着眉头。

“我说这对一个小伙子可真够呛,”他说。“四块钱一个星期!他怎样靠它活命呢?你可以打赌他什么排场都说不上了。嘿,我如今伙食费一星期就要出五块钱,这是压根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可以打赌。他过的日子准比狗子还不如。他吃的东西——”

“他自己做饭吃,”她打岔道,“在一只小火油炉上做。”

“他吃的东西准比水手在伙食最糟的远洋轮船上吃的还要不如,比那种船上再糟的伙食也不大可能有啦。”

“可是想想看他现在的境况!”她一个劲地嚷道。“想想看他的收入能给他多少享受。他当初克制了自己,现在得到一千倍的酬报了。”

马丁对她目光犀利地望着。

“有一点我可以跟你打赌,”他说,“那就是现在勃特勒先生日子过得富裕了,心境可压根儿不会愉快。他多少年来吃得那么糟,当时还是个孩子,我可以打赌如今他的肚子不会受用啦。”

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她把眼睑低垂下来。

“我可以打赌他如今得了消化不良症!”马丁挑衅地说。

“不错,他得了消化不良症,”她承认,“可是——”

“我还可以打赌,”马丁一口气说下去,“他像头老猫头鹰般一本正经,压根儿不想吃喝玩乐,尽管一年有三万块钱收入。我还可以打赌他也不太喜欢看别人吃喝玩乐。我说得对不?”

她同意地点点头,连忙解释说:

“他可不是那种人呀。他是天生冷静、正经的。他一向这个样子。”

“你可以打赌他是一向这样的,”马丁说。“三块钱一个星期,四块钱一个星期,一个小孩子在火油炉上给自己做饭,攒起钱来,整天干活,整晚念书,光是干活,没有玩儿,从来不乐一下,从来不懂得怎样乐一下——当然啰,他的三万块钱到手得太晚啦。”

他那敏感的想象把这孩子的生活,以及他变成一个收入三万金元一年的人物的狭隘的精神发展过程中那成千上万个细节场景,全闪现在他自己的脑海里。查尔斯·勃特勒的一生,像错综复杂的思想活动那么来得快、那么范围大,全集中在他的视野内了。

“你知道吧,”他接着说,“我为勃特勒先生感到难过。他当时年纪太小,不懂得好歹,可他为了那三万块钱一年,剥夺了自己生活上的享受,这笔钱如今对他实在全然没用了。唷,这一整笔钱,三万金元,如今给他能买到的东西,还抵不上他做孩子的时候攒下的十分钱所能买到的东西呢,譬如说糖果、花生或者一张楼厅后座的戏票。”

叫罗丝吃惊的正是这一类独特的见解。这些见解不但对她是新奇的,跟她自己的意见完全相反,并且她老是觉得这些见解里多少有些正确的地方,它们大有推翻或者修正她自己的信仰的危险。要是她是十四岁,而不是二十四岁的话,它们也许会使她改变主张的;可是她二十四岁了,天性和教养都是保守的,已经定了型,胶着在她所出生和成长的那道生活的夹缝里了。不错,他这些古怪的意见在他刚说出口时使她迷惘,可是她认为这是由于他是个新奇的人,过的生活又陌生的关系,就马上把它们给忘了。然而,虽然她不同意这些意见,他说话时的那股力量、眼睛里的闪光和脸上的热忱,老是叫她激动,使她的心倾向着他。她永远猜想不到的是:这个来自她的天地以外的人,就在这些时候,正在她的天地以外,怀着更广泛、更深邃的见解在大放光芒呢。她的天地的限度就是她自己的限度;然而有限度的头脑只看得见别人的限度。因此,她自以为自己的眼界是辽阔非凡的,他跟她意见冲突的地方就标志出他的限度;于是她想望帮助他像自己一样地看问题,扩大他的天地,使它跟自己的一模一样。

“我的故事可还没有讲完呢,”她说。“他工作起来,据父亲说,在他手下干过的茶房没有一个比得上。勃特勒先生老是巴不得工作。他从来不迟到,惯常在上班前早几分钟就到事务所。然而他节约时间。每一刻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学习。他学习簿记和打字,晚上为一个需要练习速记的跑法院的记者念文章,来偿付自己学速记的费用。他很快就当上了文书,他的工作是不可多得的。父亲赏识他,看出他一定会步步高升。他听了父亲的建议才进法学院的。他当了律师,一回到事务所,父亲就马上拉他当小合伙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好多次拒绝进合众国参议院,父亲说只要他愿意,随便什么时候一有空缺,他就可以当最高法院法官。这个人的一生经历是给我们大家的一种鼓舞。它对我们说明,一个有志向的人可以战胜他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