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页)

“比尔,”他点着头回答。“当然啰,正是比尔,没错儿。”

“不哄人吗?”她问。

“压根儿就不是比尔,”另一个插嘴说。

“你怎么知道?”他责问道。“你又从没看到过我。”

反驳是,“用不着,就知道你在扯谎。”

“老实说,比尔,叫什么?”第一个姑娘问。

“就算比尔吧,”他无可奈何地说。

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调皮地摇撼着他。“我知道你在扯谎,可是我认为你还是很够味儿。”

他抓住那只自动送上来的手,在手掌上摸到他熟悉的疤痕和畸形的骨头。

“你几时离开罐头厂的?”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天,你真是未卜先知!”两个姑娘一齐说。他一边跟她们胡扯着这套傻头傻脑的蠢话,一边在心坎里看到屹立在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装满了世世代代的智慧。他想到这两者之间的不协调,不禁苦笑起来,疑虑袭上他的心头。然而,尽管心里看到这情景,嘴上在打趣,他还是有工夫留意着川流不息地走过的看完戏回去的人们。他终于看到了她,在灯光下,走在她弟弟和那个戴眼镜的陌生青年的中间,这使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他等这一刹那的来临等了好久啦。他来得及看清她雍容华贵的头上裹着一条薄薄的、毛茸茸的头巾,身子裹在衣裳里,线条优美,仪态万方,一只手提着裙子边,姿态真美;一转眼,她就不见了,撇下他一个人,紧瞅着这两个罐头厂里的姑娘,只见她们穿戴得花哨俗气,拚命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枉想弄得干净齐整,无非是廉价的布料、廉价的缎带和指头上廉价的戒指而已。他觉得胳膊被人一拉,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醒醒吧,比尔!你怎么啦?”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

“喔,没什么,”黑眼睛姑娘把头一甩,回答。“我不过在说——”

“什么?”

“唔,我在跟你小声地说,最好能给她,”(指她的伴儿)“找个男朋友,那我们就可以去找个地方喝冰淇淋苏打,或者咖啡,反正什么都可以。”

一阵突如其来的厌恶的感觉折磨着他。从罗丝转换到这一套未免太突兀了。他看到跟眼前这个姑娘那大胆倔强的眼睛并列在一起的是:罗丝的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一个圣女的眼睛,无比纯洁,深不可测,正紧瞅着他。可是不知怎么着,他感到身子里有一股力量在蠢动。他可比眼前的这一切来得强吧。生活的意义,对他来说要比对这两个姑娘来说更大,她们的思想总跳不出冰淇淋和男朋友的圈子。他想起了自己在心里始终过着一种不公开的生活。他曾经想把心里的种种想法跟别人分享,可是从未找到过一个能了解他的女人——连男的也没找到过。他试过几次,然而结果只叫对方听得摸不着头脑。既然人家不了解他的想法,他这会儿就推想道,人家一定也不了解他。他感到身子里有股力量在蠢动,于是握紧了拳头。如果说生活的意义对他来说要比对别人来说更大,那么他对生活的要求,也应该更大,可是他绝不可能从这一类伴儿身上去要求。这双大胆的黑眼睛里没什么可给的。他明白这双眼睛背后藏着些什么想头——不过是冰淇淋跟别的什么。可是旁边的那双圣女的眼睛——凡是他所知道的,或者他所料想不到的,它们都可以给。它们能给他书本和油画、美和安宁,还有高级生活中一切美好、优雅的东西。那双黑眼睛背后的每一个思维过程,他全了解。真像钟里的机件。他看得见每个轮子在转圈儿。它们要求的是低级的吃喝玩乐,跟坟墓一般狭隘,叫人感到腻味,而这条路的尽头也正是坟墓。可是这双圣女的眼睛要求的却是生命之谜、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永生。他已经看到了几眼它们里头的灵魂,也看到了几眼他自己的灵魂。

“节目排得很好,只是有一点不对头,”他说出声来。“我已经有约会了。”

姑娘眼睛里火辣辣地闪出失望的表情。

“我看,是去陪一个生病的朋友吧?”她讥诮地说。

“不,正正式式有个约会,跟——”他迟疑了一下,“跟一个姑娘。”

“你不要骗我啊?”她认真地问。

他直瞅着她的眼睛,回答:“真是实话,一点儿不假。我们改天再会面,不是一样的吗?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还有,你住在哪儿?”

“丽茜,”她回答,对他软化了,一手紧握着他的胳膊,身子挨在他身上。“丽茜·康诺莱。我住在五马路跟市场街的转角上。”

他再讲了几分钟话,才跟她们道别。他没有马上回家去;他站在他熬夜守望的那株树下,抬头望着一扇窗子,喃喃地说:“那个约会是跟你的,罗丝。我给你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