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阵可怕的、跟饥饿差不多的不安情绪折磨着马丁·伊登。他饥渴地想看一眼那个姑娘,她的纤手像巨人的巴掌般一把攫住了他的生命。他鼓不起勇气来上门去看她。他生怕会去得太急,这一来会犯下一桩可怕的罪过:触犯那样叫作“礼节”的可怕的东西。他在奥克兰和伯克利那两家图书馆里花了很多时间,替他自己、他姐姐葛特露和妹妹玛丽安以及吉姆填了领借书证的申请书,他花了几杯啤酒钱才得到吉姆的同意的呢。有了这四张借书证可以借书,他就在那用人房间里点煤气灯点得很晚,弄得希金波森先生要他付五毛钱一个星期的煤气费。

他看了这许多书,反而被刺激得更不安了。每本书上的每一页都像一个窥孔,望得到知识的王国。他的饥渴被他读的书本喂养着,变得愈来愈厉害了。再说,他不知道打哪儿着手,经常因为缺乏基本知识而受累不浅。那些最平常的引证,他知道得很清楚,那是每个读者都该知道的,他呢,可就不知道。他读的那些使他高兴得发狂的诗篇也是同样的情形。他把罗丝借给他的那本史文朋的诗集看了不算,还看了些别的;他完全了解《陶洛兰丝》那一首。他相信,罗丝可一定不会了解。她,过着那么高雅的生活,怎么可能了解这首诗呢?后来,他偶然看到吉卜林的诗,看到这位诗人对熟悉的事物的描绘,都富有韵律、节奏和魅力,不由得给迷住了。这个人对生活的共鸣以及透彻的心理刻画,叫他惊异。“心理”在马丁的词汇中是个生词。他买了一部词典,这一来减少了他的积蓄,使他不得不早几天出海去挣钱。并且,这一来也叫希金波森先生恼火,因为他情愿这笔钱被用来付伙食费。

白天里,他不敢走近罗丝的房子那一带,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像小偷般在摩斯家周围偷偷摸摸地溜达,偷偷地朝那些窗子瞧那么一眼,还对那些使她不受日晒雨淋的墙壁发生了好感。有几回,他差一点被她的弟弟们撞见,还有一回,他跟踪着摩斯先生往闹市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打量他的脸相,心里一直盼着有什么死亡的危险突然降临他父亲的头上,这样自己就可以跳上前去搭救他。另外有天晚上,他的熬夜守望得到了报酬:看见罗丝在二楼的一扇窗前出现了一会儿。他只看到她的头部和肩膀,还有她抬起的两条胳臂,因为她正对着镜子在梳头呢。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可是对他说来,这是长长的一刹那,当时他的血液化成了美酒,在血管里歌唱。一转眼,她就拉下了窗帘。可这正是她的房间——他发现了这一点;此后,就时常溜达到那儿去,躲在街对面一株黑黝黝的树下,吸着烟,一支支的吸个不停。有一天下午,他看见她母亲从一家银行里走出来,这一来又得到了一个证据,罗丝跟他之间的确有着一段巨大的距离。她属于跟银行有往来的那个阶级。他可一辈子没进过银行,并且抱着这种看法:只有非常有财有势的人才时常光顾这种机构。

从某一方面说起来,他经历了一次精神上的革命。她的干净和纯洁对他起了作用,他心里感到有立刻把身子弄清洁的必要。要是他指望有一天配得上跟她一起生活的话,他就得做到这一点。他刷牙,用厨房里用的板刷擦手,到后来,在一家杂货店橱窗里看到一把洗指甲的刷子,就知道是作什么用的,才不用板刷。买这把刷子的时候,店员看看他的指甲,建议他买把指甲锉,因此他又多了一件梳洗用具。他在图书馆里偶然找到一本讲保养身体的书,于是立刻养成了每天早上洗冷水浴的习惯,这叫吉姆十分惊奇,叫希金波森先生十分为难,他根本不赞成这一套学时髦的新花样,郑重其事地考虑要不要叫马丁另外付水费。还有一点改进是关于裤子上的烫迹线问题。马丁既然对这类事感到了兴趣,就很快地留意到,工人阶级穿的裤子,膝部总是鼓鼓囊囊的,可是工人阶级以上的人们穿的裤子就不同,从膝部一直到脚背的线条是笔挺的。他还发现了这是什么道理,于是闯进他姐姐的厨房去找熨斗和烫衣板。他起初出了次事故,烫焦了一条裤子,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再去买一条,这笔费用又叫他不得不早几天去航海了。

然而,这次改造自己还不仅仅在外表方面。他烟还抽,酒可戒掉了。到那时为止,他以为喝酒是男人的分内事,还以自己酒量好为骄傲,跟人斗起酒来,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每碰到一个同过船的伙伴(旧金山多的是这种伙伴),还是跟过去一样,请对方喝酒,对方也回请他,可是他给自己要的不是淡啤酒就是姜汁酒,并且毫不计较地忍受大伙儿的嘲笑。等他们渐渐醉得哭哭啼啼了,他打量着他们,看他们的兽性露出了真面目,主宰了他们,心里感谢上帝,自己总算不再跟他们一样了。他们全有自己不如人的地方想忘掉,他们一喝醉了酒,阴沉、迟钝的心灵里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天神,每个人在自己那一方醉醺醺的非非之想的天堂里称王称霸。对马丁来说,烈酒的需要不再存在了。他沉醉的方式是前所未有而更加深沉的——沉醉在对罗丝的想望里,是她激起了他的爱情之火,让他看到一眼更崇高的永久的生命;沉醉在书本里,它们使求知欲化做千百万条蛆虫,咬啮着他的头脑;并且沉醉在清洁的感觉里,他知道自己愈来愈清洁了,这一来使他甚至比以往更健康,从头到脚显得十分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