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八月(第3/12页)

他们穿过黑暗,穿过银质大门,来到圣坛前,《圣典》被放在锦缎搭成的天篷下。唱诗者在乐师的伴奏下唱着书里的经文。他们从早晨四点唱到晚上十一点。将《圣典》本初经随便翻到某一页,选择一段经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就不停地反复诵唱,直到湖面的雾散开,现出金色的寺庙。

基普带她沿着一个池塘,走到那棵圣树底下,寺庙的第一位住持巴巴·古哈吉埋在那里。那是一棵迷信大树,已经四百五十岁了。“我母亲在一个树枝上系了一根细绳,求大树给她一个儿子,然后等我哥哥出生后,她又回来,求树保佑她再生一个儿子。旁遮普到处都是圣树和神水。”

汉娜没说话。他知道她心底的那块阴影,她失去了孩子和信仰。他总想把她从悲伤的边缘哄回来。孩子,父亲,再也没有了。

“我也失去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他对她说过。但是她知道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属于那些有魔力的人,他从小就是一个外人,所以可以随时走进不同的队伍,失去的可以再补上。在不公平面前,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安然无恙。如果她问他,他会说他的命很好——虽然他的哥哥在牢里,他的战友们被炸飞,而他自己则每天在这场战争中朝不保夕。

这样的人尽管是好的,可他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他可以一整天待在一个土坑里,拆一个随时会要他命的炸弹,也可以从一个扫雷兵战友的葬礼上回来,他的精神有些沉重,但是无论周围是怎样的困境,他总有解决的办法,总有光明。而她,却什么也看不到。对他来说,命运的地图千奇百怪,在阿姆利泽的寺庙,任何信仰,任何阶级的人,全都受到欢迎,全都围在一起吃饭。他们也会允许她留下钱或者一朵花,放在地上一块摊开的织毯上,然后加入那伟大而永恒的诵唱。

她倒是希望能那样。她的内心深处是一种天然的悲伤。他自己也会向她敞开他内心那十三道门槛,但是她知道一旦他陷入危险,他绝对不会转身面对她。他会在自己周围划一个圈,然后集中精力。这是他的本事。他说过,锡克人对科技非常在行。“我们有一种神秘的亲近……那叫什么?”“亲和。”“是的,亲和,同机器的亲和。”

他会连续几个小时忘记其他人的存在,晶体收音机里的音乐节拍打在他额头上,打进他的头发。她不相信她可以完全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的爱人。他移动的速度可以让他不断为自己所失去的找到替补。那是他的天性。她不会因此去评判他。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评判。每天早晨,基普走出帐篷,左肩膀上挂着他的背包,沿着小路离开圣吉罗拉莫别墅。每天早晨,她看着他,看着他迎向世界的鲜活的生命力,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几分钟后,他会抬头看看饱经炮火摧残的柏树,柏树中间的树枝都已经不见了。普林尼70肯定也曾走过这样一条小路,或者是司汤达,因为在世界的这一处,也有《帕尔马修道院》里描述的画面。

基普会抬起头,头顶是高高的大树,伤痕累累,连成一片拱顶,眼前是一条中世纪的小路,而他,一个年轻人,是一个扫雷兵,这是他生活的世纪所发明的最奇怪的职业,一个军事工程师,侦测并拆除地雷。每天早晨,他从帐篷里钻出来,在花园里洗澡,穿衣服,离开别墅,和房子周围的一切,甚至都不会走进房子——也许会挥挥手,如果看到她的话——仿佛语言、人性这些东西会让他困惑,会像血液流进那台他必须理解的机械装置。她会在四十码之外的房子边看着他,在小路尽头的一块空地上。

那一刻,他把他们全都抛到身后。吊桥在骑士背后关闭的那一刻,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他那份严肃的天赋所带给他的宁静。她在锡耶纳见过那幅壁画。关于一个城市的湿壁画。城墙外墙上的画,有几码长,艺术家的颜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对这个离开城堡的旅行者来说,远方的土地上,甚至不再有艺术创造的花园。她觉得,那里就是基普白天去的地方。每天早晨,他会从画里走出去,走向属于混沌的黑暗悬崖。一个骑士。一个圣战士。她看见卡其制服忽闪着穿过柏树林。那个英国人把他叫做“命运的逃亡者”。对他来说,这些日子是从抬头看见大树的喜悦开始的,她心里猜想。

一九四三年十月初,他们把扫雷兵派到那不勒斯。他们从已经进入意大利南部的工程兵里选了些最优秀的,基普是三十个士兵中的一个,带进这个遍布陷阱的城市。

德国人在意大利战场上创下了史上最辉煌也最可怕的撤退。盟军的进攻本来应该用不了一个月,却足足拖了一年时间。战火烧了一路。扫雷兵坐在卡车挡泥板上跟着部队前进,他们的眼睛搜寻泥土被新翻过的痕迹,新翻的泥土说明有可能埋了地雷、玻璃雷、鞋雷。行军慢得无可救药。北面的山区里,戴红手绢做标记的加里波第共产党游击队也在公路上布炸弹,德国卡车经过的时候时常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