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凯瑟琳(第2/3页)

“再见。”

他走回卡车。此刻她能感觉到他的汗水,就像刀锋留下的血滴,他的手臂似乎就是一挥而下的刀。

她捡起一个靠垫,放在大腿上,像是一块保护自己的盾牌。“如果你向我示爱,我不会说谎。如果我向你示爱,我也不会说谎。”

她把靠垫靠近自己的心口,仿佛是想按住已经挣脱束缚的那部分自己,让她窒息而死。

“你最恨什么?”他问。

“谎言。你呢?”

“占有,”他说,“等你走了,就把我忘掉。”

她的拳头挥向他,重重地打在他眼睛下面的骨头上。她穿上衣服,走了。

每天回到家,他会看着镜子里的乌青。他变得好奇起来,不是对乌青好奇,而是对自己的脸型。长长的眼睫毛,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粘着沙粒的头发正在变白。他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看镜子里的自己了。这眉毛真是长啊。

没有什么能让他离开她。

除了跟麦多克斯在沙漠里,或者跟伯尔曼在阿拉伯图书馆,其他时候他就在格洛皮公园里跟她见面——就在浇水很多的李树园旁边。在那里的时候她是最快乐的。她是个想念湿润土地的女人,她一直都喜欢矮树丛和蕨类植物。而对他来说,这么多的绿色植物,就像一个嘉年华会。

从格洛皮公园,他们会转个圈走进老城区,开罗的南部,那里的集市很少有欧洲人去。他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地图。尽管他也努力置备了一些家具,他的住处还是感觉像个营地。

他们躺在彼此的怀里,身上是扇子一阵一阵的扇动和影子。整个早上,他和伯尔曼都在考古博物馆里工作,把阿拉伯文献跟欧洲历史文献一字排开,试图寻找回声,寻找巧合,寻找名字的变化——回到希罗多德,再到《秘密宝藏》,在这本书中,扎苏拉以一个在沙漠商队里洗浴的女子命名。那里也有扇子缓缓的扇动。也有亲密的交流,也有童年历史的回音,有伤痕,有接吻的礼节。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能做你的情人呢?他会疯掉的。”

一张伤口清单。

各种颜色的乌青——从酱紫色到咖啡色。她穿过房间,手中拿着盘子,把里面的食物往外一倒,盘子砸在他头上,血涌进稻草般的头发。插进他后肩的叉子留下的咬痕令医生都怀疑是狐狸干的。

他会一面拥抱她,一面先观察附近有没有可以移动的物品。两人也会在公众场合见面,他常常带着乌青,或者头上绑着绷带,然后解释说出租车一个急刹车,他撞在打开的车窗上。或者手臂上带着涂了碘酒的伤痕。麦多克斯担心他,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容易出事故。她默默嘲笑他苍白无力的解释。可能是上年纪了,该配一副眼镜了,她的丈夫一面说,一面用手肘搡搡麦多克斯。可能是个女人,她说。看,那不是女人抓的吗,还是咬的呢?

是一只蝎子,他说,黄肥尾蝎。

一张明信片。长方形的纸面上,笔迹干干净净的。

有一半的时间,我无法忍受不能抚摸你。

剩下的时间,我觉得如果能再见到你。

也没什么。不是道德的问题,

是你能忍受的程度。

没有时间,也没写名字。

有时候她可以在他这里过夜,开罗的三座宣礼塔在日出前呼唤信众祷告,祷告的声音会把他们弄醒。他陪着她穿过染料集市,集市两头是开罗城南和她的家。他们走在早晨清冷的空气里,美丽的圣歌像射入空中的飞箭,一座宣礼塔呼应另一座宣礼塔,仿佛是在传播关于他俩的谣言,空气已经因为木炭味和大麻味而变得深沉起来。圣城里的两个罪人。

在饭店里,他伸出手臂,把桌上的盘子杯子一扫而空,因为她在这座城市的别处,他想让她抬起头听到这噪音的源头。当他身边没有她的时候。他,一个在那些东西相距几十、几百英里的沙漠小镇之间行走、从来没有感觉到孤独的人。沙漠里的人能双手空捧,他知道这比水更能充饥。在塔杰附近,他认识了一种植物,如果把它切开,会发现它的心就是一种有药物疗效的液体。每天早晨,你可以喝下这些液体,喝完,植物的心就没了。这棵植物还能再长一年,然后枯萎,因为缺了什么。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被褪色的地图包围着。他的身边没有凯瑟琳。他是那样饥渴,想把所有的社会伦理付之一炬。

至于她同别人的生活,他已毫无兴趣。她的昂昂然的美,她的来势汹汹的爱,才是他唯一的渴望。他渴望彼此的映照,细微而隐秘,极小范围内的深度,彼此亲密的陌生,就像一本合拢的书里紧紧挨着的两页纸。

他已经被她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