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开罗南部,一九三〇至一九三八年(第4/5页)

地球的尽头从来都不是地图上那些殖民者为了扩大势力范围而推动的黑点。一方面是仆人、奴隶、权力的消长、地理学会的通讯。另一方面,被一个白人首先跨过的河、首先看见的山,其实永远在那里。

年轻的时候,我们不照镜子。一直到老了,我们开始在意我们的名字,我们的传奇,我们的生命对未来意味着什么。我们随着我们的名字变得虚荣,声称我们是最早的见证者、最强大的军队、最聪明的商人。纳喀索斯老了以后,才会想起要一幅他自己的刻像。

但是我们感兴趣的,是我们的生命对过去意味着什么。我们驶进过去。我们还年轻。我们知道权力和巨大的财富都是过眼云烟。我们都曾和希罗多德同床而眠。“曾经伟大的城市如今已变得渺小,而当下伟大的城市也曾一度渺小……人的运气从来不会只在一处停留。”

一九三六年,有一个名叫杰弗里·克里夫顿的年轻人,他在牛津大学的一个朋友跟他提起我们这群人。他在跟我取得联系后第二天结婚,两个礼拜后带着他的妻子飞到开罗。

这对夫妻进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四人世界,凯末尔·丁亲王,贝尔,艾尔麦西,还有麦多克斯。大吉勒夫这个名字仍然经常挂在我们的嘴边。在吉勒夫的某个地方藏着扎苏拉,这个名字早在十三世纪的阿拉伯文献里就有记载。如果你想旅行到那样遥远的过去,你需要一架飞机。年轻的克里夫顿很富有,他会开飞机,他有一架飞机。

克里夫顿在乌维纳特山以北的焦夫跟我们碰头。他坐在他双人座的飞机里,我们从营地向他走去。他在座舱里站起身,从酒瓶里倒了一杯喝的。新婚妻子坐在他边上。

“我要把这里命名为比尔麦萨哈乡村俱乐部。”他宣布道。

我看着他妻子的脸,她显出一些善意的犹豫,一面摘下皮质的飞行帽,露出狮子一样乱蓬蓬的头发。

他们那么年轻,感觉像我们的孩子。两人爬出飞机,跟我们握手。

那是一九三六年,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两人跳下虎蛾式飞机的机翼。克里夫顿朝我们走来,把酒瓶递给我们,大家都喝了几口暖暖的酒。他是来庆功的。他给自己的飞机起名为“鲁珀特熊”47。我不觉得他热爱沙漠,但是他对沙漠怀着某种感情,这是因为他对我们严酷的生活秩序感到敬畏,他想让自己融入这种秩序中——就像一个乐呵呵的大学生对图书馆里的安静心存敬意。我们没想到他会把妻子也带来,但是我想我们对此还是表示尊重的。她站在那里,沙子慢慢拢进她的一头长发。

对于这对年轻的夫妇来说,我们这些人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中有人写过关于沙丘形成的书,关于绿洲的消失和重现,关于沙漠里失落的文明。我们似乎只对无法买卖的东西感兴趣,对外面的世界我们毫无兴趣。我们争执的对象是纬度,是七百年前发生的事情。探索的定理。住在祖克绿洲放牧骆驼的阿比德·马利克·易卜拉欣·兹瓦亚,他是这些部落里第一个弄明白照片是怎么回事的人。

克里夫顿小两口的蜜月已近尾声。我离开他们,独自去库夫拉找一个人,跟他一起待了很多天,试图验证几个理论,这些理论我没有告诉我们这些人。三天之后我回到焦夫的营地。

我们围着篝火坐在沙漠里。克里夫顿和他的妻子、麦多克斯、贝尔,还有我。只要向后靠几寸,人就会消失在黑暗中。凯瑟琳·克里夫顿开始背诵什么东西,我的脑袋便从营地篝火的光圈里消失了。

她的脸上透着书香门第的神气。她父母在法律史领域很有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诗,直到我听到一个女人念诗的声音。在那个沙漠里,她把她的大学时代拽进我们之中,用那些岁月来描述天上的星星——如同亚当温柔地教一个女人那些优美的隐喻。

深夜里,人虽然看不见这些星月,

但也不是白白照耀;也不要以为

没有人,便没有观赏天空者和赞颂者。

无论我们醒时或睡时,都有

不可见的千百万灵物在地上行走,

他们昼夜瞻仰神功而赞叹不止。

我们岂不常听见回声在悬崖

或茂林的山坡上,响彻夜空,

天人的声音,独唱,或互相应和,

歌颂伟大的造物主吗?48

那天晚上,我爱上了一个声音。只是一个声音。我不想再听别的什么。我站起来,走开了。

她是一棵柳树。到了冬天她会是什么样子,到了我的年纪?我眼中的她一动不动,总是那样,在我这亚当的眼中。她爬出飞机时笨拙的手和脚,弯下腰去拨动篝火,从水壶里喝水,抬起的胳膊肘对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