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 十二瀑镇的诞生和兴衰(第3/4页)

明治三十五年,人们得知村旁的高地适于放牧,在那里建了村营绵羊牧场。道政府来人指导如何围栅栏如何引水如何修筑羊圈。随后,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毕。不久政府以等于白给的价格卖给的羊群沿路走来。农民们全然闹不明白政府为何对自己如此关心,多数人认为毕竟以前吃了那么多苦,偶尔好事也还是有的。

政府当然不是出于关心而把羊送给农民的。军部为了将来进攻中国大陆,企图做到防寒用羊毛自给自足,为此向政府施加压力,政府命令农商省扩大绵羊养殖,农商省将任务派给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战争正日益迫近。

村里对绵羊最感兴趣的是那个阿伊努小伙子,他从道政府人员那里学得饲养法,成为牧场负责人。至于他为什么对羊有那么大兴趣则不得而知,大概是因为不大习惯村里随着人口增加而急剧复杂起来的集体生活。

来牧场的有食用羊三十六只,休罗普沙羊二十一只,以及两只苏格兰边界牧羊犬。阿伊努小伙子很快成为养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里喜欢羊和狗。政府人员很满意。小狗崽作为良种牧羊犬被各地牧场抱走了。

日俄战争开始后,村里有五名青年被征入部队,派往中国大陆前线。五人都在同一部队。在争夺一座山丘的战斗中,敌方一颗炸弹在部队右边爆炸,两人丧命,一人失掉左臂。三天后战斗结束,活着的两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乡尸骨收在一起。他们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儿子。战死的一人是现已成为牧羊人的阿伊努人的长子。他们是穿着羊毛军大衣死的。

“为什么要跑到外国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处问人。当时他已四十五岁了。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阿伊努牧羊人离开村子,躲进牧场同羊一起生活。妻子五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嫁人。村里给他一点点薪金和食物以作为牧羊的报酬。

失去儿子以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老人。六十二岁时死了。帮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个早晨发现了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尸体——是冻死的。相当于第一代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的孙子的两条狗在他尸体两旁以绝望的眼神“咕咕”地抽着鼻子。羊们什么也不知道,兀自吃着圈里铺的草。羊们牙齿摩擦的“嗑嗑”声如响板合奏一般回荡在静静的牧舍中。

十二瀑镇的历史仍在继续,但那个阿伊努小伙子的历史至此为止。我起身去厕所小便,泄出相当于两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来,正茫然望着窗外风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时而也可见到圆筒形粮仓。河渐渐靠近,又远离开去。我边吸烟边看风景,看她眼望风景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她一句话也没说。吸完烟,我又回到书本。铁桥的影子在书上一闪一闪地跳跃。

后来成为牧羊老人的那个不幸的阿伊努小伙子的故事结束后,下面的历史就相当枯燥了。一年羊因胀肚死了十只,水稻因霜害一时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继续顺利发展,到大正时期升格为镇。镇富裕后,设施越发完备。建了小学,有了镇公所,邮局代办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时代基本结束。

耕地再无法扩大之后,小户农民的子弟也有离开镇子去满洲和萨哈林岛谋求发展的。一九三七年项下有关于羊博士的记载:作为农林省技术官员在朝鲜及满洲反复钻研……三十二岁时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镇北边山上的盆地开办绵羊牧场。关于羊博士的记载前后只有这几行。作为乡土史专家的著者似乎也对进入昭和时期后的镇史不感兴趣,记述断断续续,例行公事一般。文笔也失去鲜润,远不如讲叙阿伊努小伙子之时。

我跳过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六五年这二十七年时间,阅读“现在的镇”项下的内容。书中的“现在”指一九七〇年,不是真正的现在。真正的现在是一九七八年十月。不过,既然写一个镇的通史,那么确实有必要最后端出“现在”来,因为即使那个现在即将失去现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现在乃是现在的事实。而现在一旦不成其为现在,历史也就不再是历史。

根据《十二瀑镇的历史》,一九六九年四月当时镇人口为一万五千人,较十年前减少六千人。减少部分几乎都是弃农者。经济起飞时期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加之北海道农业有其寒冷地带的特殊性,造成了异常惊人的弃农率。

那么,他们离弃的农田做什么用了呢?变成了林地。曾祖父们流着血汗砍树开拓的土地,又由子孙们栽上了树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现在的十二瀑镇的主要产业是林业和木材加工。镇上有几家小加工厂,人们在那里制作电视机木壳、镜台以及作为土特产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过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资料馆,陈列当时的农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村里青年的遗物,还有带罴棕熊齿型的饭盒。寄往故乡打听债权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