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2. 奇人怪事(二)(第3/4页)

他手指依然在膝头缓缓打着拍子。此外一切都与开始时相同。无可捉摸的视线,冷冰冰的眸子,没有表情的端庄的脸。脸始终以同一角度对着我。

“所谓意志是什么呢?”我试着问。

“统率时间统率空间统率可能性的观念。”

“不懂。”

“当然不懂,任何人都不懂。唯独先生本能地理解它。说得极端些,是自我认识的否定。只有在这里完全的革命才能实现。换个你们也容易理解的说法:一场劳动包含资本、资本包含劳动的革命。”

“听起来好像幻想。”

“正相反。认识才是幻想。”他说得斩钉截铁。“当然,我现在口中的只是语言。而无论怎样罗列语言都根本不可能向你述说先生怀有的意志的形态。我的说明仅仅是以另一种语言性关联表示出我同那一意志之间的关联。这也关系到对语言的否定。当个人认识同进化连续性这两根西欧人文主义支柱失去意义的时候,语言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存在不是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作为混沌状态存在。你这一存在就不是独立独特的存在,而不过是混沌罢了。我的混沌是你的混沌,你的混沌是我的混沌。存在就是交流,交流即是存在。”

房间似乎陡然变得奇冷,而我身旁备有一张暖床,有人诱我到床上去。这当然是错觉。时值九月,外面仍有无数秋蝉鸣噪不已。

“你们在六十年代后半期开展的或准备开展的意识扩大化,因其植根于个体而一败涂地。也就是说,倘若个体质量未变,而仅仅一味扩大意识,那么最后等待你们的只能是绝望。我所说的平庸即是这个意思。不过,恐怕无论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理解。况且我也不是在寻求你的理解,只是尽力坦诚相告罢了。”

“刚才递给你的那幅图,”他说,“是美国陆军医院医务记录的复印件。日期是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七日。那是先生应医师要求亲笔绘制的——作为记述幻觉作业的一环。事实上,根据医务记录,这只羊以非常高的频率出现在先生的幻觉中。以数字说,大约是百分之八十,也就是五次中有四次出现羊,而且不是普通的羊,是这背部带星纹的栗色羊。

“另外,这打火机上刻的羊徽是先生自一九三六年以来作为自己的印记一直使用的。想必你也注意到了,羊徽同医务记录上的羊图完全一致,并且同你现在手中照片上的羊也一模一样。你不认为这是个十分有趣的事实?”

“不会是巧合吧?”我说。我打算尽可能说得听起来很轻松,但效果并不理想。

“还有,”对方继续道,“先生热心搜集了国内外大凡关于羊的所有资料和信息,每星期都要花很长时间亲自确认一次从日本国内出版的所有报刊上剪辑下来的关于羊的报道。我一直帮他做这件事。先生热心得很,简直像在搜寻什么似的。卧床不起之后,我便极为私人性质地继续这项作业。对此我非常感兴趣。到底会出现什么呢?结果你出现了。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巧合。”

我掂了掂手中打火机的重量。重量委实令人惬意,既不太重,也不过轻。世上竟有这等重量。

“先生为什么如此热心地寻找羊,原因你可明白?”

“不明白。”我说,“还是问先生来得快吧?”

“能问早问了。先生近两个星期昏迷不醒,估计再不会清醒过来。一旦先生亡故,背上有星纹的羊的秘密也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中,而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不是出于个人得失,是为了更大的大义。”

我打开打火机盖,推砂轮点火,又合上盖。

“你大概觉得我的话荒唐无聊。或许那样,或许真的荒唐无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一点:剩给我们的除此无他。先生死去,一个意志死去,意志周围的一切也将死绝。剩下来的唯有可以用数字计算的东西。此外一无所剩。所以现在我想找到那只羊。”

他第一次沉默着闭了几秒眼睛。“说一下我的假设,无论如何只是假设——不中意忘掉就是——我认为正是那只羊构成了先生意志的原型。”

“好像在说动物形小甜饼。”我说。

对方未予理会。

“羊大约已进入先生体内。估计是一九三六年进入的。那以后羊在先生体内住了四十多年。那里肯定有草场,有白桦林,恰如那张照片上的。你以为如何?”

“作为假设甚是有趣。”

“特殊的羊!非常·特殊的·羊!我想找出它,为此需要你的协助。”

“找出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我恐怕是无可奈何。我若做什么,对我来说实在太力不胜任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亲眼确认那东西的消失。如果那只羊有什么需求,我准备竭尽全力。因为先生一旦故去,我的人生就几乎再没什么意义可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