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羊冒险记Ⅱ 2. 奇人怪事(二)(第2/4页)

说到这里,对方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全然闹不清进这房间已过去多长时间了。

“但是,关于血瘤形成期也就是一九三六年的情况,我知道得稍许详细一点。一九三二年冬先生因涉及暗杀政要计划而被关进监狱,铁窗生活一直持续到一九三六年六月。这个有监狱正式记录和医务记录,先生有时也跟我们谈起。扼要说来是这样的:先生入狱不久就得了严重的失眠症,严重得已达到极为危险的地步。而且不是一般失眠,有时三四天有时甚至近一星期都一觉不睡。当时的警察不让政治犯睡觉以迫使其坦白,尤其先生牵涉到皇道派与统制派的抗争,审讯格外严厉。犯人一要入睡,就泼水,用竹刀殴打,用强光照射,从而把犯人的睡眠弄得支离破碎。如此折腾几个月,多数人都要报销。睡眠神经给破坏掉了,或死,或发狂,或严重失眠。先生走的是最后一条路。失眠症彻底消除是一九三六年春,即同血瘤形成为同一时期。对此你怎么看?”

“极端失眠以某种缘故阻碍脑血的运行,以致形成血瘤——是这样的吧?”

“这是最为常识性的假设,外行人也想得到。美国军医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仅此是不充分的,我认为这里边缺少一个重要元素,而血瘤现象恐怕是那个元素的从属物。因为长血瘤的还有几个人,他们并没有这样的症状,并且仅这样解释也无法证明先生何以继续生存。”

他讲的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关于血瘤还有个奇特的现象:先生以一九三六年春为界判若两人。那以前先生总的说来只是个平庸的现行右翼分子,生于北海道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排行第三,十二岁离家去朝鲜,因不顺利又返回国内加入右翼团体。充其量不过血气方刚,动不动舞一通日本刀,字恐怕都认不得几个。可一九三六年夏出狱之时,先生在所有方面都一跃成为右翼首领。他具有左右人心的超凡性,周密严谨的逻辑性,唤起狂热反响的讲演才能,以及政治远见、决断力,尤其有了以民众弱点为杠杆驱动社会的能力。”

对方吁了口气,轻咳一声。

“诚然,他那作为右翼思想家的理论和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值一驳的,但这个无足轻重。问题在于多大程度上组织实施,就像希特勒将生存空间和优等民族等不值一驳的思想以国家规模付诸实施那样。但先生没走那条路。他走的是后路——幕后之路。他不登台表演,而从背后驾驭社会。为此他于一九三七年去了中国大陆。不过算了,还是回到血瘤上来。我想说的是:血瘤形成期同他奇迹般地实现自我变革的时间完全一致。”

“按照你的假设,”我说,“血瘤同自我变革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而是说有一个位置上平行的、谜一样的元素在里边?”

“你的理解能力实在非比一般,”他说,“简洁明快!”

“那么羊是在哪里参与的呢?”

对方从银制烟盒里取出第二支烟,用指甲弹齐一端,衔在嘴上,没有点火。“按顺序来。”他说。

滞重的沉默持续有顷。

“我们构筑了一个王国,”对方说,“一个强大的地下王国。我们控制所有东西,政界、财界、舆论界、官僚集团、文化,以及其他你所想象不到的东西,甚至敌对者都在我们的网内。从权力到反权力,无所不包,而其大多数却连受控于我们这点都未意识到。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十分老奸巨猾的组织,而这组织是战后先生一个人创建的。也就是说,先生一个人控制着国家这一巨大轮船的船底。他一拔塞,船就沉没。乘客们肯定会在不明所以的时间里葬身鱼腹。”

他点燃烟。

“但这组织有个极限:国王的死。国王一死,王国就土崩瓦解。为什么呢?因为王国是靠一个天才的天资构筑并维持下来的,按我的假设,是靠谜一样的元素构筑并得以维持的。一旦先生归西,一切就寿终正寝。因为我们的组织不是官僚组织,是以一个大脑为顶点的一架机器。这里有我们组织的意义,有它的弱点,或者说有过。先生一死,组织迟早分裂,如同被大火包围的布尔哈拉宫殿那样沉没于平庸之海。谁都做不了先生的继承人。组织将被分割,就好像拆毁庞大的宫殿而在遗址上面建起林立的公寓,成为均衡与概率的世界,不知意志为何物。也许你认为这是对的,分割是对的。可你想想看,整个日本变成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海洋没有湖泊,唯独均衡的公寓鳞次栉比——这难道是对的吗?”

“不明白,”我说,“如此设问本身是否合适都不明白。”

“你是聪明人,”说着,他在膝头叉起十指,指尖缓缓打着拍子。“公寓当然是比喻。说得准确些,组织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前进,一部分使之前进。此外当然还有发挥种种职能的部分,但大致分来,我们的组织是靠这两部分得以存在的。其他部分几乎无任何意义。前进部分称为‘意志部分’,使之前进部分称为‘收益部分’。人们议论先生时提出的只是这‘收益部分’。而且,先生死后人们群起而分割之的也只是这‘收益部分’。‘意志部分’谁都不感兴趣,因为无人理解得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分割的含义。意志无法分割,或者百分之百继承,或者百分之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