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3. 一曲终了(第3/3页)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着微微潮气的白沙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这条白沙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床吸入的起点。蓦然发现河流的最后一条细涓时我停住脚步,而下一瞬间即寻而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流的呼吸。它们活着,建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茏。这座城原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出嫩叶的气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肩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河像小小的海湾,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汇入到海中。那只不过是被切得只剩五十米的昔日海岸线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五十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十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五十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是想要构筑空中都市,却又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的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来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四十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嘛扔?”

“没什么理由。十二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了支烟,回想着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十年前要强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