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3. 一曲终了(第2/3页)

我十八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一九七三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关于第二代杰氏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四层楼房的三楼。乘电梯去杰氏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的高椅上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杰氏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仄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了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地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兑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了其形态而已。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了一杯啤酒。杰又来了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地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四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数了,毕竟活十二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十二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任何人死了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做考究的鸡尾酒和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的北欧进口魔方,要在玻璃罩里组合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的图形。我弄了不到十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阴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你若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也可以相信。”我说。

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判断这一点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荡。”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杰氏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九点,冷水刮过的胡须还一刺一刺作痛,这也是因为用伏特加朗姆酒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风徐徐吹来。一如往日。海潮味儿同要下雨的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的草丛中虫声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会把身体上下淋透。

在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是打山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床里铺满打山上冲下来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