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三下午的郊游(第2/3页)

他们大多从大学退学了。一人自杀,一人下落不明。

“这一年干什么了?”她问我。

“一言难尽。”我说。

“聪明点了?”

“一点点。”

那天晚上,我和她睡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知道得不太详细。好像有人告诉过我,也好像在床上从她口中听说过。大致是说高中一年级的夏天同父亲大吵一架跑出家门(也跑出高中),至于到底住在哪里,靠什么维持生活,就无人知晓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摇滚乐咖啡馆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烟,边翻动书页边等有人代付咖啡钱和烟钱(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数目的),之后基本上是同对方睡觉。

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来一次我在三鹰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简单的晚饭,把烟灰缸装满,一边用大音量听FEN的摇滚乐节目一边性交。星期三早晨醒来去杂木林散步,一起散步到ICU校园,顺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释的咖啡,天气好的时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她称之为星期三的郊游。

“每次来这里,都觉得真像来郊游似的。”

“真像来郊游?”

“嗯。草坪一望无边,人们喜气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费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燃。

“太阳升起落下,人们来了又去,时间像空气一样流淌,岂不有点像郊游似的?”

那时,我二十一岁,再过几周就二十二了。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却又没有足够的理由离开大学不念。在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搅和到一起的绝望之中,几个月时间里我都未能踏出新的一步。

我觉得整个世界在运转不休,唯独我滞留同一场所不动。一九七〇年秋,目力所及,似乎无一不凄凄切切,无一不惨惨淡淡。就连太阳光和青草味儿,甚至低低的雨声,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几次梦见夜行列车,梦都千篇一律。车上充满烟味儿厕所味儿闷乎乎的人群味儿,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坐席沾有过去的呕吐物。我忍无可忍,离开座位,在一个车站下来。而那里一片荒凉,一户人家的灯火也见不到,站务员也没有,没有时钟没有时刻表,什么也没有——便是这样的梦。

那段时间里,有几次我好像对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是否自己对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看上去她丝毫没有介意,或者不如说(说得极端一点)是在引以为乐,为什么我不知道。说到底,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恐怕并非温情。如此一想,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悲从中来,仿佛手突然触到空中飘浮的肉眼看不见的厚壁。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个奇特的下午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被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树叶染黄了——黄得如干涸的河——杂木林间的一条小径,我和她双手插在大衣袋里,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除了两人脚踩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

“你到底苦恼什么呢?”她忽然问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烟,我也挨她坐下。

“总做不好的梦?”

“总做不好的梦。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

她笑了笑,手放在我膝头上,又缩了回去。

“肯定不大想讲,是吧?”

“肯定讲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运动鞋小心碾灭。“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上“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中。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良久,她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

“和你一起睡,我时常悲伤得不行。”

“很抱歉。”我说。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那怎么都无所谓。我,”她突然闭住嘴,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停了一会我说,“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情,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但那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

我摇了下头,“说不准,或许一年,也可能花上十年。”

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嗳,你不认为十年就像永远永远?”

“是啊。”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走到ICU校园,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啃热狗。下午两点,休息室的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的形象,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