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期天晚上

随着时光流逝,厄秀拉变得不那么有生气了,她心胸空虚,感到极端失望。她的激情之血流干了。她陷入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中,对此,她宁可死也不要忍受。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她怀着结束痛苦的想法自言自语道,“我将去死,我的生命快完了。”

她置于一片黑暗之中,她已经心厌意懒,不为人注目,这黑暗濒临着死亡。她意识到自己一生都在向着这个死亡的边界靠近,这里没有彼岸,从这里,你只能象萨福①一样跃入未知世界。对即将降临的死亡的感知就象一帖麻醉药一样。冥冥中,不假什么思索,她就知道她接近死亡了。她一生中一直在沿着自我完善的路旅行,现在这旅程该完结了。她懂得了她该懂得的一切,经过了该经过的一切,在痛苦中成熟了,完善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从树上落下来,进入死亡的境界。一个人至死非练达,非要冒险到底不可。而下一步就是超越生的界线,进入死的领域。就是这么回事!在领悟了这一切后,人也就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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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著名女诗人。

归根结底,一个人一旦得到了完善,最幸福的事就是象一颗苦果那样熟透了落下来,落入死亡的领域。死是极完美的事,是对完美的体验。它是生的发展。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懂得了这一点。那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思考什么呢?一个人总也无法超越这种完美。死是一种了不起的,最终的体验,这就够了。我们何必还要问这种体验之后会是什么呢,这种体验对我们来说是未知的。让我们死吧,既然这种了不起的体验就要到来,那么,我们面临的就是一场大危机。如果我们等待,如果我们回避这个问题,我们不过是毫无风度地在死之门前焦躁地徘徊罢了。可是在我们面前,如同在萨福面前一样,是无垠的空间。我们的旅程就是通向那儿的。难道我们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吗,难道我们要大呼一声“我不敢”吗?我们会继续走下去,走向死亡,不管死亡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人知道下一步是什么,那么他为什么要惧怕这倒数第二步呢?再下一步是什么我们可以肯定,它就是死亡。

“我要死,越快越好。”厄秀拉有点发狂地自语道,那副镇定明白的样子是一般人无可比拟的。可是在暮色的笼罩下,她的心在痛苦地哭泣、感到绝望。不管它吧,一个人必须追随自己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要因为恐惧就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说现在人最大的意愿就是走向未知的死亡境地,那么他会因为浅薄的想法而丧失最深刻的真理吗?

“结束吧,”她自言自语道,下定了决心。这不是一个结束自己性命的问题——她断乎不会自杀,那太令人恶心,也太残暴了。这是一个弄懂下一步是什么的问题。而下一步则导致死的空间。“是吗?或许,那儿——?”

她思绪万千,神情恍惚起来,似乎昏昏欲睡地坐在火炉边上。一坐下那想法又在头脑中出现了。死亡的空间!她能把自己奉献给它吗?啊,是呀,它是一种睡眠。她活够了,她一直坚持,抵抗得太久了。现在是退却的时候了,她再也不要抵抗了。

一阵精神恍惚中,她垮了,让步了,只觉得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她可以感到自己的肉体也可怕地发出了宣言。那是难以言表的死亡的愤怒、极端的愤怒和厌恶。

“难道说肉体竟是如此之快地回应精神吗?”她询问自己。凭借她最大限度的知识,她知道肉体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表现,完整的精神嬗变同样也是肉体的嬗变,除非我有一成不变的意志,除非我远离生活的旋律、人变得静止不动、与生活隔绝、与意志溶为一体。不过,宁可死也不这样机械地过重复又重复的生活。去死就是与看不见的东西一并前行。去死也是一种快乐,快乐地服从那比已知更伟大的事物,也就是说纯粹的未知世界。那是一种快乐。可是机械地活着,与生活隔绝,只生活在自己的意志中,只作为一个与未知世界隔绝的实体生活才是可耻、可鄙的呢。不充实的呆板的生活是最可鄙的。生活的确可以变得可鄙可耻。可死决不会是可耻的。

死之本身同无限的空间一样是无法被玷污的。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是另一个教学周的开始!又一个可耻、空洞无物的教学周,例行公事、呆板的活动又要开始了。难道冒险去死不是很值得称道吗?难道死不是比这种生更可爱、更高尚吗?这种生只是空洞的日常公事,没有任何内在的意义,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生活是多么肮脏,现在活着对灵魂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耻辱啊!死是多么洁净,多么庄严啊!这种肮脏的日常公事和呆板的虚无给人带来的耻辱再也让人无法忍受了。或许死可以使人变得完美。她反正是活够了。哪儿才能寻到生活呢?繁忙的机器上是不会开出花朵来的,对于日常公事来说是没有什么天地的,对于这种旋转的运动来说是没有什么空间可言的。所有的生活都是一种旋转的机械运动,与现实没有关系。无法指望从生活中获得点什么——对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人尽可以怀着深情仰望死亡的无垠黑夜,就象一个孩子朝教室外面观看一样,看到的是自由。既然现在不是孩子了,就会懂得灵魂是肮脏的生活大厦中的囚徒,除了死,别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