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阿庞特上校听了流言惴惴不安,挨门挨户地拜访阿拉伯人,至少那一次他得出了正确的结论。他发现他们迷惘、悲伤,家中的圣坛上摆放着表示哀悼的物品,甚至有人坐在地上恸哭,但没有一个人怀有报仇的念头。圣地亚哥被杀的那天清晨,阿拉伯人的反应不过是出于一时的激愤;连带头追赶凶手的人都承认,即便抓住了他们也不外是痛打一顿。不仅如此,百岁的阿拉伯族母苏萨娜·阿卜杜拉,还让人用西番莲花和苦艾煎了一种神奇制剂,治好了巴勃罗·维卡里奥的腹泻,也让他的孪生兄弟尿路通畅。从那时起,佩德罗·维卡里奥开始陷入失眠者的困倦,而他刚刚康复的哥哥也无怨无悔地沉入第一场梦中。礼拜二凌晨三点,普拉·维卡里奥被镇长带去与两个儿子告别时,他们就是这副模样。

维卡里奥一家搬走了,包括两个结了婚的大女儿和她们的丈夫,这是阿庞特上校的提议。他们离开时没有人注意,因为镇上的居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我们几个尚未睡去的人正在那个无可挽回的日子里给圣地亚哥·纳萨尔送葬。根据镇长的意见,事态平息之前,他们要先在外面暂住些日子,但是维卡里奥一家再也没有回来。普拉·维卡里奥给被退婚的女儿头上裹了一条围巾,以免被人瞧见她的伤痕;还让她穿了一身火红色的衣裳,省得人们怀疑她在哀悼自己的秘密情人。这位母亲临行前恳请阿马尔多神父给关在牢里的两个儿子做忏悔,可是佩德罗·维卡里奥拒绝了,并且说服他哥哥相信他们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他们两个被孤零零地留下来。转移到里奥阿查的那一天,兄弟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坚信自己做得有理,不愿意像家人那样在夜里被带走,而是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离开。他们的父亲庞西奥·维卡里奥不久便去世了。“良心上的痛苦压垮了他。”安赫拉·维卡里奥告诉我。两个兄弟被释放后就留在了里奥阿查,距离家人居住的马纳乌雷只有一天的路程。普鲁登西亚·科特斯去那里嫁给了巴勃罗·维卡里奥,巴勃罗在父亲留下的作坊里学会了打制金银首饰的手艺,成了一名出色的首饰匠。佩德罗·维卡里奥没有恋爱,也谋不到差事,三年之后又重新入伍,得了准尉的头衔。一个明媚的早晨,他带着巡逻队哼着低俗的小曲,走进了游击队控制的区域,从此再无消息。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场凶杀案只有一个受害者,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人们认定,悲剧的其他几个主人公都已经带着尊严,甚至是悲壮地承担了命运指派的角色。圣地亚哥·纳萨尔为他造成的凌辱赎了罪,维卡里奥兄弟证明了身为男子汉的尊严,而遭人诱骗的妹妹也恢复了名誉。唯有一个人失去了一切,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可怜的巴亚尔多。”之后许多年,他就这样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然而,凶杀案过后,直到下一个礼拜六出现月食之前,没有一个人想起他来。那天鳏夫希乌斯告诉镇长,他看见一只磷光闪闪的鸟扑扇着翅膀盘旋在他那栋旧宅的房顶上。他认为那是亡妻的灵魂来索回属于她的东西。镇长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不过这一反应跟鳏夫的幻觉没有任何关系。

“该死!”他叫道,“我怎么把那个可怜的家伙给忘啦!”

他率领巡逻队爬上山丘,看见汽车敞着顶篷停在别墅门前,卧室里透出孤寂的灯光,但是没有人来应门。于是他们撞破侧门,在月食的残光中挨个察看了房间。“房间里的东西都像是浸在水里。”镇长向我讲道。巴亚尔多·圣罗曼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与那个礼拜一凌晨普拉·维卡里奥看见他时一样,依然穿着考究的裤子和丝质衬衫,只是没有穿鞋。地上丢着不少空酒瓶,床边还有几瓶没启瓶盖,但看不到任何食物的残迹。“他当时酒精中毒很严重。”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对我说,他对巴亚尔多·圣罗曼进行了紧急抢救。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然而刚一清醒,他便尽可能客气地将所有人轰出门外。

“谁都别烦我,”他说,“就连我爸爸也他妈的得给我滚蛋!”

镇长向佩特罗尼奥·圣罗曼将军发了紧急电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连最后一句也一字不落地做了引述。圣罗曼将军应该是完全遵从了儿子的意愿,因为他本人没有来探望,而是派了妻子和两个女儿前来,随行的还有两位年长的女士,似乎是她妻子的姐妹。她们来时乘坐的是货船。为了哀悼巴亚尔多·圣罗曼的不幸,他们穿着裹至脖颈的丧服,披散着长发。上岸之前她们脱掉了鞋,赤脚踩着正午滚烫的沙土穿过街道,向山丘走去。她们揪着头发,放声哭号,尖锐的声音像是在欢快地叫喊。我看着她们走过玛格达莱纳·奥利维家的阳台,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样的悲痛只能是伪装,为了掩饰更大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