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阴沉的礼拜二就这样开始了。令人窒息的一天一夜过后,我不敢独自睡去。于是我试着推了推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的门,所幸她没有插门闩。挂在树枝上的中国灯笼还没熄灭,设作舞场的庭院里燃起几丛篝火,上面架着烟气蒸腾的大锅,混血姑娘们正将寻欢作乐的衣裙染成丧服。我看见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像往常一样,天亮时还没睡下,也像往常一样,只要家里没有陌生人她就一丝不挂。她用土耳其女人的姿势盘腿坐在女王床榻上,面前摆着巴比伦风格的大浅盘,里面盛着各种吃食:嫩牛排、清炖鸡、猪肉里脊、香蕉蔬菜拼盘,足够五个人享用。无节制的饕餮是她表达哀伤的唯一方式,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悲痛。我和衣躺倒在她身旁,几乎没有说话,也用我自己的方式哀悼着。我想起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悲惨命运:他不仅死了,而且身躯已经支离破碎直到最后毁灭,命运就这样收缴了他二十年的幸福生活。我梦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房间,女孩一刻不停地咀嚼着,嚼得半碎的玉米粒纷纷掉在女人的胸罩上。那女人对我说:“她这样嘎吱嘎吱地嚼,像只疯狂的五子雀,有点像窃笑,有点像切割。”我突然感觉到一只手正焦急地解着我的衬衫纽扣,闻到躺在身后的那只充满爱欲的母兽散发出危险的气味,我觉得自己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温存所带来的快乐中。但她突然停住了,退到旁边咳嗽了一声,远远离开了我。

“不行,”她说,“你身上有他的气味。”

不仅是我,那天的一切都散发着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气味。维卡里奥兄弟也闻到了,他们被关在牢房里,镇长正琢磨该怎样发落他们。“无论怎么用肥皂和丝瓜瓤搓洗身体,都没法去掉那股气味。”佩德罗·维卡里奥对我说。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可还是无法入睡,因为刚一睡着,那场凶杀案就会在梦中重演。巴勃罗·维卡里奥快要老去时,曾想向我解释那一天对他而言如何漫长。他脱口而出道:“就像比平时清醒两倍。”这句话让我明白,头脑清醒是他们关在牢房里最难以忍受的事情。

那是间三米见方的牢房,高处的天窗上装着铁栏杆。房间里有一个简易马桶,一个放着脸盆和水罐的洗漱架,两张铺着草席的简易床。这座牢房是阿庞特上校下令修建的,他曾说哪家旅馆也比不上这里有人情味。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同意这个说法,因为有天晚上他和乐手们打架被关进牢里,镇长仁慈地允许他挑一位混血姑娘一同过夜。那天早晨八点,维卡里奥兄弟逃脱了阿拉伯人的追杀之后,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当时他们因完成了光荣的使命而感到欣慰,唯一令人焦虑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气味。他们要了几大桶水、几块肥皂和丝瓜瓤,洗掉手臂和脸上的血污,又把衬衫洗干净,但还是睡不着。佩德罗·维卡里奥要来清洗剂、利尿剂,还有一卷消毒纱布,好为自己包扎,那天早晨他小便了两次。然而,接下来的时间越来越难熬,气味已经成了次要的事。午后两点钟,令人昏沉的热浪快把他们融化了,疲惫至极的佩德罗·维卡里奥却无法躺在床上,也累得站不起身。腹股沟的疼痛一直升到脖颈,他尿不出尿来,心怀恐惧地断定自己这辈子再也睡不着觉了。“我十一个月没有合眼。”他对我说。我非常了解他,知道那是实话。那天他咽不下午饭,而巴勃罗·维卡里奥从送来的食物里每样吃了几口,一刻钟过后就像得了瘟疫似的腹泻起来。傍晚六点,正在解剖圣地亚哥·纳萨尔尸体的时候,镇长被紧急叫走,因为佩德罗·维卡里奥坚持说有人给他哥哥下了毒。“我快成一摊水了,”巴勃罗·维卡里奥对我说,“我们总觉得是土耳其人耍了什么花招。”到那个时候,简易厕所已经溢了两回,看守带着巴勃罗往镇政府的厕所跑了六趟。阿庞特上校在镇政府瞧见巴勃罗·维卡里奥时,他正被守卫团团围住,蹲在没装门板的厕所里。见他腹泻得如此厉害,镇长觉得下毒一说也并不荒唐。不过,这个说法很快不攻自破,因为已经确知,水和午餐都是普拉·维卡里奥送来的。然而,镇长还是放心不下,他下令让特殊警卫将囚犯押解到他家里。预审法官赶到后,才将他们转移到里奥阿查的监狱去。

不仅孪生兄弟感到恐慌,街上的人们也在议论纷纷。阿拉伯人要报仇的传言并没有消除,但是除了维卡里奥兄弟,没有人想到他们会下毒。大家更愿意相信阿拉伯人会等到夜晚,从天窗里泼进汽油,把两个囚犯烧死在牢里。但这个说法没有一点根据。阿拉伯移民从世纪之初在加勒比海沿岸的各个村镇——包括那些偏远闭塞的村庄落脚,一向安守本分。他们靠卖碎花布和集市上的便宜玩意儿来谋生,勤劳而虔诚,相互之间和睦融洽。他们只在族内通婚,进口小麦当口粮,在院子里养羊,种植牛至和茄子。唯一能激发他们激情的便是玩纸牌。老一辈阿拉伯人仍旧操着故乡的土语;第二代在家中也还乡音未改;传到第三代,就变成听父母用阿拉伯语问话,而自己用西班牙语回答,只有圣地亚哥·纳萨尔例外。因此很难想象,他们会突然改变温良的秉性去杀人抵命,况且发生这桩凶杀案每个人都难卸责任。同样地,没有人认为普拉西达·利内罗一家会复仇杀人。虽然这个中道衰落的家族曾经强势而好斗,依仗家族姓氏的庇佑,还出过两个在酒馆里肆意胡为的凶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