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6页)

“差不多吧,”他说,“但这才刚刚开始。等全都办完了,大概还要翻一倍。”

圣地亚哥·纳萨尔打算核对到最后一分钱,他的生命时限恰好允许他完成这件事。事实上,加上第二天他临死前四十五分钟克里斯托·贝多亚在码头上透露的最后几笔款项,他已经证实巴亚尔多·圣罗曼的估计十分准确。

我只能借用别人的记忆碎片将那场婚礼庆典的情形追记下来,因为我对那时的回忆纷乱混杂。多年以来,我的家人总会说起,为了祝贺新人,我父亲拉起了少年时代的小提琴,我的修女妹妹披上修道院看门人的衣服跳起了默朗格舞,而我母亲的表兄狄奥尼西奥·伊瓜兰医生请人将他带上礼宾船,免得第二天主教来访时他还待在这里。为撰写这篇报道搜集材料时,我又记起了许多零星的往事,其中一个无关轻重的回忆是关于巴亚尔多·圣罗曼的两个妹妹的。她们穿着天鹅绒外套,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用金线系在背上,比她们父亲帽盔上的羽饰和胸前挂满的战功勋章更引人注目。很多人都记得,我趁着醉酒欢闹向梅塞德斯·巴尔恰求婚,那时候她刚刚读完小学,正像十四年后我们结婚时她提醒我的那样。在那个令人不悦的礼拜天留给我的长久记忆中,有一个场景最为鲜明:老庞西奥·维卡里奥独自坐在庭院中央的凳子上。人们将他安置在那儿,大约以为那是个荣耀的位置,可是宾客们绊到了凳脚,误以为他是旁人,就把他挪到一边不挡路的地方。他带着刚刚失明的人的古怪表情,晃动着白发苍苍的脑袋,朝各个方向颔首致意、胡乱答话,没有人向他问好他却挥手还礼,待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却显得怡然快慰。他那上了浆的硬领衬衫和愈疮木的手杖,都是为了婚礼特意添置的。

正式典礼傍晚六点结束,贵宾们告辞离去。灯火通明的礼宾船起航后,留下自动钢琴演奏华尔兹舞曲的袅袅余音。霎时间我们感到漂浮在不确定的深渊上,直到再次认出彼此,投身到寻欢作乐的人群当中。片刻之后,新郎新娘出现在敞篷车里,汽车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艰难穿行。巴亚尔多·圣罗曼点燃烟火,接过众人递给他的瓶子痛饮甘蔗烧酒,而后和安赫拉·维卡里奥一起下车,拉着她钻入了昆比安巴舞旋转的圈子。最后他吩咐我们能跳多久就跳多久,一切花费都算在他的账上,然后拽着惶恐不安的妻子前往他梦寐以求的新居——鳏夫希乌斯曾经度过幸福岁月的那栋房子去了。

午夜过后,狂欢的人群渐渐散去,变成三三两两的嬉闹,只有广场一侧克洛蒂尔德·阿门塔的店铺还开着。我和圣地亚哥·纳萨尔,还有我弟弟路易斯·恩里克和克里斯托·贝多亚一起去了玛利亚·亚历杭德里娜·塞万提斯的妓院。维卡里奥家的孪生兄弟也在那儿的一堆客人当中。在杀死圣地亚哥·纳萨尔的五个小时之前,他们还跟我们一道喝酒,跟圣地亚哥一起高歌。当时,那场独特的庆典余热未尽,乐曲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处还有一阵阵的打斗声。直到主教乘坐的轮船将要鸣响汽笛前,那些声音仍然依稀可闻,只是一声比一声苍凉。

普拉·维卡里奥告诉我母亲,那天夜里她上床躺下时已经十一点钟了,她先在大女儿们的帮助下简单收拾了婚礼过后乱作一团的院子。十点钟前后,还有几个醉汉在院子里唱歌,安赫拉·维卡里奥差人来取她卧室衣柜里一个盛放私人物品的小提箱,她母亲想再送去一个装日常衣物的箱子,但跑腿的人急着要走。听到有人敲门时,普拉·维卡里奥已经睡得很沉了。“门敲了三下,敲得很慢,”普拉·维卡里奥对我母亲说,“但有那种坏消息的奇怪感觉。”她说自己开门时没有打开灯,免得惊醒别人。她看见巴亚尔多·圣罗曼站在街灯的光晕里,丝绸衬衫敞着纽扣,考究的裤子只系了松紧背带。“他身上泛着梦里才有的绿光。”普拉·维卡里奥对我母亲说。安赫拉·维卡里奥站在阴影中,巴亚尔多·圣罗曼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灯光下时,她母亲才瞧见她。她的绸缎礼服已被撕碎,腰间裹着一条浴巾。普拉·维卡里奥以为他们乘坐的汽车坠进了悬崖,两人已成了葬身山坳的鬼魂。

“圣母啊,”她惊骇地叫道,“如果你们还活着就说句话。”

巴亚尔多·圣罗曼没有进屋,只是将妻子轻轻推进门里,一言未发。他在普拉·维卡里奥脸颊上吻了一下,开口时声音低沉沮丧,但又十分温柔。

“妈妈,感谢您所做的一切,”他说,“您是一位圣人。”

只有普拉·维卡里奥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做了些什么,可是至死她也没有泄露这个秘密。“我只记得她一只手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往我身上抽,她愤怒极了,我当时以为她真的要杀了我。”安赫拉·维卡里奥对我说。但她母亲竭力压低声响,直到天明灾祸酿成,睡在其他几间屋子里的丈夫和大女儿们还毫无觉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