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太好了,”他说,“那就简单了,而且更便宜。”

安赫拉·维卡里奥向我坦言,巴亚尔多确实给她留下了印象,但和一见倾心毫不相干。“我讨厌高傲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趾高气扬的家伙。”回忆起那天的情形,她对我说,“我当时还以为他是个波兰人呢。”宣布了手摇唱机的中奖号码后,她的反感愈发强烈,因为在焦急等待的众人中,果真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中了彩。她实在难以料到,仅仅为了取悦她,他竟然买下了所有的彩票。

当天晚上,安赫拉·维卡里奥回到家时,发现那台手摇唱机已经摆在她家里,裹着包装纸,还系了玻璃纱的蝴蝶结。“我一直没弄明白,他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的生日。”她对我说。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父母相信,她没有给巴亚尔多·圣罗曼任何理由赠送这样一份厚礼,而且是以这种张扬惹眼的方式。于是,她的两个哥哥佩德罗和巴勃罗,抱上手摇唱机去了单身公寓,想将它送归原主。这对孪生兄弟办事麻利,因此没有人看见他们进出公寓。但有一点这家人未曾考虑到,那就是巴亚尔多·圣罗曼不可抗拒的魅力。兄弟两人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来,喝得酩酊大醉,不仅抱回了手摇唱机,而且把巴亚尔多·圣罗曼领到家里继续开怀畅饮。

安赫拉·维卡里奥是这个清贫的家庭里最小的女儿。她的父亲庞西奥·维卡里奥是穷人家的金匠。为了维护家庭的声誉,他兢兢业业地打制金银首饰,终致双目失明。她的母亲普里西玛·德尔卡门当过小学教员,结婚后永远地做了家庭主妇。她那温和而略显忧伤的面容将她严厉的性格完全隐藏了起来。“她看上去像个修女。”梅塞德斯回忆说。这位母亲凭着强烈的牺牲精神,倾注全部精力照顾丈夫、抚养子女,有时甚至让人忘记了她的存在。两个大女儿很晚才成婚。除了那对孪生兄弟,中间还有过一个女儿,因为夜里发烧而早夭了。两年过去了,全家人仍在给她服丧,在家时穿着简孝,出门则一身重孝。家中的男孩被教育要长成男子汉,女孩则要做贤妻良母。她们会刺绣、缝纫、织花边、洗熨衣物、编绢花、做精致的甜食,还会撰写订婚请柬。那时候别人家的女孩已不太在意与死亡有关的礼仪,可这四个姑娘却还熟悉老一辈人的做法,知道如何照料病人、慰藉临终者和为死者穿寿衣。她们只有一件事让我母亲看不惯,就是在睡前梳头。“姑娘们,”她对几个女孩说,“不要在夜里梳头,会耽误水手归航的。”除此以外,我母亲认为谁家的姑娘也比不上她们有教养。“这几个女孩真是完美,”常常听到我母亲这么说,“哪个男人娶了她们都会幸福的,因为她们从小就学会了吃苦耐劳。”不过,娶了两个大女儿的男人很难打破这对姐妹的圈子,她们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组织舞会只让女人参加,而且总能觉察出男人们隐藏的不良企图。

安赫拉·维卡里奥在四个姑娘里长得最漂亮,我母亲说,她出生的时候脐带绕在脖子上,跟历史上伟大的王后们一样。不过她有一种孤独无依、消沉萎靡的气质,预示了她捉摸不定的未来。每年圣诞假期我都能看见她,她在自家的窗前一次比一次显得沉郁。她一个下午坐在那里用零碎绸布做绢花,和邻家的姑娘们一起哼着单身女子的华尔兹曲。“她已经死吊到一根绳上喽,”圣地亚哥·纳萨尔对我说,“瞧瞧你这个傻表妹。”在她给姐姐服丧之前不久,我第一次在街上碰见她,她穿戴得很成熟,还烫了鬈发,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不过,那仅是瞬间的印象,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变得愈发颓靡委顿了。因此当巴亚尔多·圣罗曼要娶她的消息传开,很多人都以为是这个外乡人的一派胡言。

可是维卡里奥一家不仅把求亲的事当真,而且异常兴奋。只有普拉·维卡里奥例外,她提出了条件,要求巴亚尔多·圣罗曼讲清楚自己的身世。直到那个时候,还没有人了解他的真实身份。人们所知的只是那天下午他穿着演员的服装下船以后的事情。他对自己的来历闭口不谈,因此就连那些最古怪荒谬的揣测也可能是真的。有传言说,他曾率领军队在卡萨纳雷省扫荡了不少村庄,造成一片恐慌;也有人说他是来自卡宴的逃犯;还有人说,曾见过他混迹于巴西的伯南布哥,靠耍弄一对驯服的狗熊混饭吃;甚至有人说,他在向风海峡打捞到一艘满载黄金的西班牙沉船。巴亚尔多·圣罗曼用一个简单的办法平息了所有流言:他把全家人带到了镇上。

一共来了四位亲人,父亲、母亲和两个惹事添乱的妹妹。他们开着挂官方牌照的福特T型车来到镇上,鸭叫一样的喇叭声惊扰了上午十一点的大街小巷。他的母亲阿尔伯塔·西蒙德斯是个大块头的黑白混血女人,她来自库拉索岛,说话时西班牙语里夹杂着帕皮阿门托语,据说年轻时曾是安的列斯群岛两百名绝色少女中最美艳的一位。他的两个妹妹刚刚成年,像两匹焦躁不安的小母马。最重要的角色无疑是他的父亲佩特罗尼奥·圣罗曼将军,他是上个世纪内战中的英雄,因为在图库林卡事件中击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而成为保守党政权最显赫的人物之一。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全镇只有我母亲一个人没有向他致敬。“我觉得这桩婚事不错,”她对我说,“不过结亲是一回事,跟下令向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开冷枪的人握手,则是另一回事。”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挥舞着白色礼帽向人们致意,所有人都认出了他,因为他的肖像已经广为流传。他身穿小麦色的亚麻西装,脚蹬交叉系带的科尔多瓦皮靴,一副金丝夹鼻眼镜架在鼻梁上,镜腿拴了一根银链系在马甲的扣眼上。他上衣的翻领上别着勇士勋章,手杖的握柄上雕刻着国徽。这位将军第一个走下车,身上沾满了我们小镇破街陋巷里灼热的尘土。他驱车前来,不过是让所有人明白,巴亚尔多·圣罗曼想娶谁就可以娶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