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普拉西达·利内罗说得对,主教没有下船。除了官员和学生,还有很多人挤在码头上,装着大肥公鸡的背篓随处可见,那是人们献给主教的礼物,因为鸡冠汤是主教最喜欢的一道菜。装卸码头上堆满了木柴,轮船至少需要两个钟头才能装完。但是船没有停下来。它像火龙一样嗡鸣着出现在河道的转弯处。乐队奏起了主教颂歌。背篓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惹得全镇的鸡都跟着叫起来。

那时候,烧木柴的传奇的明轮船已经很少见,尚在使用的少数几艘也没有了自动钢琴和蜜月客舱,而且几乎无法逆流航行。但这一艘是新造的,有两个烟囱而不是一个,上面还绘有袖章般的旗帜。船尾的木桨轮产生的动力不亚于海船。身穿白色法袍的主教和他的西班牙随从站在靠近船长室的栏杆旁。“有一种圣诞节的气氛。”我妹妹玛戈特曾经这样说。据她讲,轮船经过码头时,汽笛一响喷出一股高压蒸汽,把最靠近河岸的人喷得浑身透湿。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幻象:主教面朝码头上的人群,在空中画了个十字,然后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不带丝毫情感,直到轮船驶离人们的视线,留下鸡鸣声一片。

圣地亚哥·纳萨尔有理由感到失望。他为了响应卡门·阿马尔多神父的公开倡议,捐了若干担柴火,还亲手挑了几只鸡冠特别让人垂涎的公鸡。不过,那不悦只是一时的。我妹妹玛戈特当时和他一起站在码头上,觉得他兴致很高,神采奕奕得像是要继续欢庆,尽管那几片阿司匹林丝毫没能缓解他的不适。“他不像是感冒了,只是一心想着那场婚礼的开销。”她告诉我。那时克里斯托·贝多亚跟他们在一起,他透露的数字更令人惊讶。前一晚他和我、圣地亚哥·纳萨尔一起热闹到将近凌晨四点,之后他没有回父母家睡觉,而是待在祖父母那儿闲聊。在那里他听说了许多项要加进婚礼开销的条目。他细数着总共宰了四十只火鸡、十一头猪宴请宾朋,新郎还让人在广场上烤了四只牛犊供全镇人享用。他还说,人们在狂欢中喝光了两百零五箱走私酒和近两千瓶甘蔗烧酒。无论贫富,全镇没有一个人不以某种方式参加了这场前所未见、声势浩大的婚礼。圣地亚哥·纳萨尔做白日梦般地大声喊道:

“我的婚礼也要像这样,”他说,“让他们一辈子也讲不完。”

我妹妹觉得好像有天使从身边飞过。她又一次想到了弗洛拉·米格尔的好运,她的生活是那样富有,到了那年圣诞节,圣地亚哥·纳萨尔也将归属于她。“我突然意识到,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出色的对象了。”她对我说,“你想想看,他英俊、体面,二十一岁就有了自己的家业。”我们家里做木薯饼的时候,她经常请他来吃早餐,而我母亲那天早晨正在做木薯饼,圣地亚哥·纳萨尔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我换身衣服就过来,”他说着突然发现手表忘在了床头柜上,“几点钟了?”

那时是六点二十五分。圣地亚哥·纳萨尔拽起克里斯托·贝多亚的胳膊,准备往广场走。

“一刻钟之内,我到你家。”他对我妹妹说。

她坚持要他跟她一起去,因为早饭已经做好了。“她很少这样坚持,”克里斯托·贝多亚对我说,“真的,后来我常想玛戈特当时是不是已经知道有人要杀他,所以想把他藏在你家里。”然而,圣地亚哥·纳萨尔说服了她,让她先走,自己要回去换身骑马装,因为他得早点儿赶到圣颜牧场去阉几头小公牛。他像跟母亲道别时那样向她挥了挥手,然后挽着克里斯托·贝多亚的胳膊往广场走去。那是我妹妹最后一次见到他。

码头上的许多人都知道有人要杀圣地亚哥·纳萨尔。十一年来一直担任镇长的堂拉萨罗·阿庞特,原是军校毕业的陆军上校,享受着丰厚的退伍金。他瞧见了圣地亚哥·纳萨尔,还晃了晃两根手指同他打招呼。“我有非常确切的理由相信,他已经没有危险了。”他告诉我。卡门·阿马尔多神父也没有太在意。“看见他平安无事,我以为一切都是谣言。”他对我说。甚至没有人想过圣地亚哥·纳萨尔是否得到警示,因为大家都觉得不可能没有人提醒他。

实际上,我妹妹玛戈特是少数几个不知道这场凶杀预谋的人之一。“我要是事先知道,就算是绑着也要把他拖到家里。”她跟预审法官说。她不知情很奇怪,而我母亲也不知情就更奇怪了,因为她无论什么事都比家里任何人知道得早,虽然她已经多年不上街甚至也不去做弥撒了。自从我开始起早去上学,就发现母亲有这项本事。那时候,我总会看见她面色苍白、悄无声息地用自编的笤帚在灰蒙蒙的晨光里打扫院子,然后在啜咖啡的当儿,把大家沉睡时世界上发生的事说给我听。她像是跟小镇上的其他人有着秘密的交流渠道,特别是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有时候她告诉我们一些尚未发生的事,让我们惊讶不已,倘若不是通晓预言术,她又怎么知道的呢。可那个早晨,她却没有预感到从凌晨三点起就在酝酿的悲剧。她已经扫完了院子,我妹妹玛戈特出门去迎接主教时,发现她正在磨木薯粉准备做饼。“到处都是鸡叫的声音。”我母亲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常常这样说。但她从没有把远处的嘈杂声与主教驾临联系在一起,还以为那是婚礼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