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我在她的回忆里看见了圣地亚哥·纳萨尔。一月份的最后一个礼拜,他刚满二十一岁。他身材颀长,面色苍白,继承了父亲阿拉伯人的眼睑和鬈发。他是一对纯为利益结合、从未享受过幸福的夫妇的独子,可他似乎跟父亲相处得很融洽。三年前父亲突然去世,他跟孀居的母亲继续愉快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个礼拜一被人刺死。他继承了母亲的天性,从父亲那儿则自幼学会了操持枪械、爱护马匹、驾驭鹰隼,还习得了父亲的勇气和审慎。父子俩讲阿拉伯语,但是从不当着普拉西达·利内罗的面说,生怕她觉得受到排斥。他们在镇上从来不带武器,仅有一次,人们看见他们把训好的鹰隼带出来,那是为了去赈济义卖会上做高空围猎表演。父亲的死迫使他在中学毕业后辍学,接手经营自家的牧场。圣地亚哥·纳萨尔有不少优点,他生性快活、为人平和、心胸宽广。

在他即将被害的那一天,母亲见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以为他弄错了日期。“我提醒他今天是礼拜一。”她告诉我。可他解释说,穿礼服是为了万一有机会,他想吻主教手上的戒指。她对此却丝毫不感兴趣。

“主教不会下船的,”她说,“出于义务,他会同往常一样念一段祝祷词,然后就原路返回。他讨厌这个镇子。”

圣地亚哥·纳萨尔知道她是对的,但教堂的华丽壮观对他而言有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就像进了电影院。”有一回他对我说。而他母亲在主教莅临的那一天操心的唯一一件事,只是别让儿子淋了雨,因为她已经听到圣地亚哥·纳萨尔在梦里打喷嚏了。她劝他带上把雨伞,可他却挥挥手向她告别,走出了房间。那是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他。

厨娘维多利亚·古斯曼很确定地说那天没有下雨,而且整个二月都没有雨水。“正好相反,”在她临死前不久我去探访时,她这样说,“日头很足,天热得比八月间还早。”圣地亚哥·纳萨尔走进厨房的时候,她正把三只兔子剁成块儿准备做午饭,几只垂涎的狗围着她打转。“他起床时总是一副没睡好的颓丧相。”维多利亚·古斯曼毫无感情地回忆道。她的女儿迪维娜·弗洛尔那时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她按每个礼拜一的惯例,给圣地亚哥·纳萨尔端上一杯兑了甘蔗烧酒的苦咖啡,帮他摆脱头天夜间留下的疲惫。宽敞的厨房里,火苗呼呼地燃着,母鸡趴在笼架上,有种悄然诡秘的氛围。圣地亚哥·纳萨尔又嚼了一片阿司匹林,坐下来呷了几小口咖啡,慢慢地思考着,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两个在炉台边掏洗兔子内脏的女人。维多利亚·古斯曼虽然上了年纪,身材却没有走形,她的女儿则有点野性,似乎被正在发育的腺体鼓噪得憋闷不安。当女孩来收空杯子的时候,圣地亚哥·纳萨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是该驯一驯你的时候了。”他对她说。

维多利亚·古斯曼朝他亮了亮沾满血的刀。

“把手撒开,白佬,”她厉声喝道,“这杯水你喝不成,只要我还活着。”

她在最光艳的少女时代曾被易卜拉欣·纳萨尔引诱过。他在牧场的牲口棚里偷偷同她幽会了几年,激情退却后就把她带回家做了女佣。迪维娜·弗洛尔是她和最后一个情人的女儿,这姑娘认为自己注定会被圣地亚哥·纳萨尔悄悄弄上床,这个念头让她过早地开始焦虑。“像他那样的男人再也没有了。”迪维娜·弗洛尔对我说,此时的她身形臃肿,容颜衰老,身边围着其他几场情事留下的儿女。“跟他父亲一样,”维多利亚·古斯曼回了一句,“都是下流坯。”但是当她回忆起自己剖开兔子把热气腾腾的内脏扔给狗吃时圣地亚哥·纳萨尔那一脸惊骇的样子,她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別那么野蛮,”圣地亚哥对她说,“你就想想,假如它是个人。”

维多利亚·古斯曼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一个习惯了屠宰毫无防范之力的牲口的人,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恐惧。“我的上帝!”她吃惊地叫道,“原来那一切都是预兆!”然而,发生凶案的那个早晨她太过愤恨,于是继续把兔子的内脏扔给狗吃,存心要给圣地亚哥·纳萨尔的早餐添些恶心。就在这时,主教乘坐的汽轮抵达码头,轰鸣的汽笛声唤醒了整个小镇。

那栋房子原来是一座两层的货仓,粗糙的厚木板墙壁,锌皮尖屋顶,兀鹫站在屋顶上注视着河港里的垃圾。建造货仓的时候正值河运便利,许多海上驳船甚至一些高桅帆船都能冒险通过河湾的沼泽地开到这里。内战结束后,当易卜拉欣·纳萨尔和最后一批阿拉伯人来到这个小镇时,由于河水改道,海船已经开不进来,货仓也就闲置了。易卜拉欣·纳萨尔以极便宜的价钱把它买下,预备开一家他从未经营过的进口物品商店。直到他要成家时,才把房子改造成了住所。他在底层辟出一间大的厅堂,处理一应杂务;又在房子后面盖了一间马厩,养了四匹马;还加了几间用人房和一个供牧场使用的厨房,厨房的窗户朝向码头,河水的臭气随时都会飘进来。厅堂里唯一原封未动的是一架从遇难沉船上抢捞出来的螺旋形楼梯。二楼是从前的海关办公室,现在隔出两间宽敞的卧房和五间小寝室,那是为他预想中的众多儿女准备的。他还建了一个木制阳台,可以俯瞰广场上的一排排巴旦杏树。三月的每个下午,普拉西达·利内罗都会闲坐在那儿排遣寂寞。房子正面的大门被保留下来,安了两扇用车床旋过的木头做框的落地窗户。屋后的大门也保留了下来,只是稍微改高了些,方便马匹出入,同时仍可利用旧码头的一部分。后门用处最多,从这里可以直接去往马厩和厨房,而且它还临着通向新码头的大街,无需从广场绕行。正门除了节日以外,通常都上着门闩。然而,要杀圣地亚哥·纳萨尔的人恰恰就守在正门,而不是后门;圣地亚哥也正是从这扇门走向码头去迎接主教的,尽管为此他不得不围着院子绕上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