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和病鸭(第3/4页)

铁牛仿佛不是来赴会,而是料理自家的丧事或喜事呢。出来进去,好似世上就忙了他一个人了。

有人在台上宣读论文。病鸭的眼闭死了,每隔一分多钟点一次头,他表示对论文的欣赏,其实他是琢磨铁牛呢。他不愿承认他和铁牛同过学,他在台上闭目养神,铁牛在台下当“碎催”,好象他们不能作过学友;现在距离这么远,原先也似乎相离不应当那么近。他又不能不承认铁牛确是他的同学,这使他很难堪:是可怜铁牛好呢,还是夸奖自己好呢?铁牛是不是看见了他而故意的躲着他?或者也许铁牛自惭形秽不敢上前?是不是他应当显着大度包容而先招呼铁牛?他不能决定,而越发觉得“同学”是件别扭事。

台下一阵掌声,主席睁开了眼。到了休息的时间。病鸭走到会场的门口,迎面碰上了铁牛。病鸭刚看见他,便赶紧拿着尺寸一低头,理铁牛不理呢?得想一想。可是他还没想出主意,就觉出右手象掩在门缝里那么疼了一阵。一抽手的工夫,他听见了:“老李!还是这么瘦?老李——”

病鸭把手藏在衣袋里,去暗中舒展舒展;翻眼看了铁牛一下,铁牛脸上的笑意象个开花弹似的,从脸上射到空中。病鸭一时找不到相当的话说。他觉得铁牛有点过于亲热。可又觉得他或者没有什么恶意——“还是这么瘦”打动了自怜的心,急于找话说,往往就说了不负责任的话。“老王,跟我吃饭去吧?”说完很后悔,只希望对方客气一下。可是铁牛点了头。病鸭脸上的绿色加深了些。“几年没有见了,咱们得谈一谈!”铁牛这个家伙是赏不得脸的。

两个老同学一块儿吃饭,在铁牛看,是最有意思的。病鸭可不这样看——两个人吵起来才没法下台呢!他并不希望吵,可是朋友到一块儿,有时候不由的不吵。脑子里一转弯,不能不吵;谁还能禁止得住脑子转弯?

铁牛是看见什么吃什么,病鸭要了不少的菜。病鸭自己可是不吃,他的筷子只偶尔的夹起一小块锅贴豆腐。“我只能吃点豆腐,”他说。他把“豆腐”两个字说得不象国音,也不象任何方音,听着怪象是外国字。他有好些字这么说出来。表示他是走南闯北,自己另制了一份儿“国语”。“哎?”铁牛听不懂这两个字。继而一看他夹的是豆腐,才明白过来:“咱可不行;豆腐要是加上点牛肉或者还沉重点儿。

我说,老李,你得注意身体呀。那么瘦还行?”

太过火了!提一回正足以打动自怜的情感。紧自说人家瘦,这是看不起人!病鸭的脑子里皱上了眉。不便往下接着说,换换题目吧:

“老王,这几年净在哪儿呢?”

“——农场,不坏的小地方。”

“场长是谁?”

幸而铁牛这回没忘了——“赵次江。”

病鸭微微点了点头,唯恐怕伤了气。“他呀?待你怎样?”“无所谓,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只希望他别撤换我。”铁牛为是显着和气。也动了一块豆腐。

“拿过来好了。”病鸭觉得说了这半天,只有这一句还痛快些。“老王,你干吧!”

“我当然是干哪,我就怕干不下去,前功尽弃。咱们这种工作要是没有长时间,是等于把钱打了水漂儿。”“我是让你干场长。现成的事,为什么不拿过来?拿过来,你爱怎办怎办;赵次江是什么玩艺!”

“我当场长,”铁牛好象听见了一件奇事。“等过个半年来的,好被别人顶了?”

有点给脸不兜着!病鸭心里默演对话:“你这小子还不晓得李老爷有多大势力?轻看我?你不放心哪,我给你一手儿看看。”他略微一笑,说出声来:“你不干也好,反正咱们把它拿过来好了。咱们有的是人。你帮忙好了。你看看,我说不叫赵次江干,他就干不了!这话可不用对别人说。”铁牛莫名其妙。

病鸭又补上一句:“你想好了,愿意干呢,我还是把场长给你。”

“我只求能继续作我的试验;别的我不管。”铁牛想不出别的话。

“好吧,”病鸭又“那么”说了这两个字,好象德国人在梦里练习华语呢。

直到年会开完,他们俩没再坐在一块谈什么。从铁牛那面儿说,他觉得病鸭是拿着一点精神病作事呢。“身体弱,见了喜神也不乐。”编好了这么句唱儿,就把病鸭忘了。铁牛回到农场不久,场长果然换了。新场长对他很客气,头一天到任便请他去谈话:“王先生,李先生的老同示。请多帮忙,我们得合作。老实不客气的讲,兄弟对于农学是一窍不通。不过呢,和李先生的关系还那个。王先生帮忙就是了,合作,我们合作。”铁牛想不出,他怎能和个不懂农学的人合作。“精神病!”他想到这么三个字,就顺口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