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1

昨日给你写了封莫名其妙的信,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当此季节更替之际,顿觉目之所及,皆一派新气象,禁不住心潮澎湃,竟一反常态地说了好多次“喜欢她”。其实我也并没有多么喜欢她,全都要怪初秋这个季节。近来,连我也仿佛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云雀了,变得轻浮躁动、整天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不过,我现在对此已感觉不到自我厌恶或是强烈的追悔莫及般的悔恨了。起初,我觉得这种厌恶感的消失很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这个人,不是已然变成一个全然不同的男人了吗?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男性。感觉不到自我厌恶和悔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喜悦。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现在有着作为一名新男性的潇洒的自负。而且,这是我在这所道场生活的六个月里,从可敬的人们那里获得的、什么事情也不去想、简单地享受生活的资格。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我要透明而愉快地活着!

在昨日的信中,我一味夸赞了麻儿,不过现在我想修改一下。是这么回事,今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借着对上封信中的不妥之处进行补充之际,尽快向你报告一下。鸣叫的云雀、潺潺的清流,请不要笑话我的轻浮。

今天早晨为我擦身的是麻儿,她可是有日子没给我擦身了。麻儿擦身手法差劲,也不认真。对笔头菜君也许会上心地为他擦身,对我却一直是敷衍了事,态度冷淡。在麻儿眼里,我这种人,就跟路旁的小石子差不多吧,我也的确是这样的人,算了,这也没有办法。问题是,对于我来说,麻儿却未必是一粒石子,所以麻儿为我搓背时,我就会不自觉地呼吸急促,变得格外拘束,根本无法轻松地开玩笑。何止开玩笑,声音堵在喉咙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结果,我看起来就像不高兴似的面无表情,而麻儿自然也觉得别扭吧,只要是为我擦身,她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而且没什么话。今天早晨的擦身就是这样别别扭扭的让人忍受不了。尤其是,自从那句“告诉笔头菜,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以来,我的心情迅速变得敏感起来,再加上刚刚在给你的信中写了一通多么多么喜欢麻儿之类的话,更觉得尴尬之极。今天麻儿给我擦背时,忽然小声说道:“还是云雀最好。”

我没有感觉高兴。心里在想,你胡说什么呢。能说出这样口是心非的恭维话,恰恰说明麻儿完全没有把我当回事。如果真心觉得我最好的话,就不会那样明明白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的。即便是我,这点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我沉默不语。于是,麻儿又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跟你说,我现在很烦恼。”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么愚不可及的话来呢?我只觉得无聊。那句美妙的“金钟儿开始鸣叫了哦”,因这一句话而被彻底颠覆了,我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个低能儿。我早就觉得她那种傻笑挺白痴的,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了?这样一想,我的心情也放松了,终于能够用愚弄人的腔调问话了:

“你有什么烦恼啊?”

2

她没有回答,只听见她轻轻抽着鼻子。我斜眼一瞅,哟,她竟然哭了!我越发吃惊了。

“不是说爱笑的人,也爱哭吗?”我昨天在信中这样写过,但是看到这种荒唐的预言如此轻易地在眼前应验,反而让我感觉泄气,不愉快起来。真是太好笑了。

“是不是因为笔头菜要离开道场呀?”我以嘲笑的口吻问道。事实上,也有这种传言。我听说笔头菜好像是因为家人的关系,必须转到北海道家乡附近的医院去。

“不要小看人。”

她猛然站起来,擦身还没结束,就端着脸盆快步走出了房间。我向你坦白,望着她的背影,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起来。难道说,她是为了我的事情而烦恼?即便再怎么自负,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可是,那么开朗的麻儿居然会在一个男子面前意味深长地哭泣,然后生气地站起来走掉,可见不是一般的情况。说不定是……也可能……不管我如何压抑,还是有些自负心冒了出来,刚刚对她的轻蔑感也随之烟消云散,只觉得麻儿太招人疼爱了,我躺在床上挥舞着双臂,想要“哇——”地放声大喊。然而,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样。麻儿掉眼泪的谜团马上就解开了,是为我旁边的越后狮子擦身的金鱼儿说的。当时,她若无其事地告诉了我。

“挨训了呗,因为折腾得过头了,昨晚,被竹姑娘训斥了一顿。”

竹姑娘是助手的组长,自然有训斥她的权力。反正这回我全都明白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完完全全明白了。至于吗!因为被组长训斥而烦恼,也太夸张了吧。我非常难为情。我感觉我那可悲的自负已经被金鱼儿、越后狮子,被大家看破,被他们讥笑似的。纵然像我这种新男性,此时也无可奈何。我彻底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明白了。我打算彻底对麻儿死心。新男性都很想得开。这种恋恋不舍的感情,新男性是没有的。我打算从现在开始对麻儿完全漠视,她就是一只猫,是个极其无聊的女人。哈哈哈,我真想独自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