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六章(第3/7页)

“你真的认为我很棒?”

他再次点头。

“每个地方都很棒?”

“你完美无缺。”他大声回答。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却告诉自己:“她就是这么自我理解的,她并不介意自己只是一堆肥肉。”

列宁娜笑起来,像一个胜利者一般。可是,她自我满足的太早了。

“只是,”伯纳德犹豫一会,继续说道,“我仍然希望,事情会以不同的结局出现。”

“不同的?”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其实,我本不希望我们最后会同床共枕。”他终于挑明了。

列宁娜极其震惊了。

“我是说,我不想立刻和你上床,至少不是第一天。”

“那么到底是什么……”

他又开始长篇大论,她完全不懂,都是些危险的胡说八道。列宁娜竭尽全力,想把自己思维的双耳堵住,可是没用。时不时地,一个句子就强迫她去听。“……我想看看控制自己的冲动会有什么结果。”她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些词语似乎触碰了她思维上的某根弦。

“行乐当及时,何必推来日?”她冷峻地说。

“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半的时间里,每两周一次,每次重复二百遍。”这就是他的评论。然后他继续他的风言风语。“我想知道,何为激情,”她又听到这句话,“我想强烈地体验某些事物。”

“当个体自作主张,社群将蹒跚混乱。”列宁娜指出。

“不错,可是,为什么社群就不能混乱一些?”

“伯纳德!”她抗议了。

可是伯纳德毫无羞耻。

“智力上、工作时,本是成人;表达情感、欲望,却蠢如婴儿。”

“主福特热爱婴儿。”

伯纳德不顾她的插话。“不久前某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从始至终都像一个成年人。”

“我根本不明白。”列宁娜的声音都快僵硬了。

“我知道。因此昨晚我们才会上床,就像婴儿一样。若是成年人,我们不会这么匆忙,我们更愿意多些期待。”

“可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列宁娜固执地说。

“是啊,那是至乐的境界。”他回答道,可是,他的声音如此悲伤,他的表情充满如此深沉的痛苦,列宁娜感觉到了,于是,她短暂的胜利情绪随即挥发殆尽。

或许,他终于还是发现,她过于丰满了。

当她后来向范妮吐露心声时,范妮就说了一句话:“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人家给他的血液替代品里掺杂了酒精。”

“不管如何,”列宁娜固执地说,“我倒真喜欢他。他的手非常优雅,而且当他晃动他的肩膀时,别提有多迷人了,”她叹了口气,“可是,真希望他不是这么古怪的人。”

在主管办公室门前,伯纳德略微停顿,深呼吸,挺胸,迫使自己能抵抗即将到来的厌恶感。他知道,在主管办公室里,他一定会感受到这种厌恶感。他敲门,走进去。

“主管先生,请您签字。”他尽量轻快地说,把请示公文放在主管的写字台上。

主管狐疑地看着他。但是世界元首办公室的印章敲在公文天头,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粗而黑,横过公文的地脚,程序无误。主管只能签字,他拿起铅笔,写下他名字的首字母,两个又小又灰白的字母,孤苦伶仃地屈居穆斯塔法·蒙德签名之下。他不发评论,也无意亲切问候,正准备将请示公文返还给伯纳德时,突然被请示文字中的某些内容吸引住了。

“到新墨西哥野人保留地?”他说,他的音调和他抬起来望着伯纳德的脸色,皆显出一种焦虑与不安。

主管的惊讶让伯纳德也感到惊讶,他只能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了。

主管靠着椅背,皱起眉头。“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不像是对伯纳德说的。“我猜是二十年前,或者二十五年之前,那时,我肯定像你这样的年纪……”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德感到非常不快。身为主管,此君一贯循规蹈矩,谨慎为人,从不出错,现在说出来的话,却有些颠三倒四。这使他渴望把自己的脸藏起来,或者直接跑出房间。并不是他对旁人谈及遥远的旧事一定就反感——对过去的反感本来就是他已经去除(他认为是这样)的睡眠教材中的偏见之一。令他选择回避的原因在于,主管本来是反对忆旧的,可是现在,他倒自己犯贱,谈论起犯禁的事情来。主管内心被什么冲动控制了?纵使不快,伯纳德还是很热切地听主管忆旧下去。

“那时,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主管说道,“想去看看野人。于是,我得到了允许,前往新墨西哥,去度过我的暑假,当时正约会的女孩陪我一起去。她是一个副β族人,我想,”这时他闭上了眼睛,“我想,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她很丰满,非常丰满,我仍然记得这点。我们到了那里,也看到了野人,我们骑在马背上,我们把该玩的都玩了。然后,几乎就在我要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她失踪了。当时我们骑马往一座险恶的山上去,天气酷热,令人窒息,午饭后,我们睡觉了,至少我是睡着了。她肯定是独自一人出去走一走,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最后的情况是,我一醒来,发现她人不在。与此同时,雷电交加,劈头盖脸而来,这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恐怖的暴风雨。雨水倾泻而下,风雷在咆哮,闪电剪切着天空。马匹受惊,挣脱缰索而去。我扑过去,本想把马拦住,却只弄伤了膝盖,以至寸步难行。即使如此,我仍然四处搜寻,呼喊她,寻找她。可是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当时我想,她恐怕是独自回休养所去了,所以,我就沿原路返回,连滚带爬,下到山谷。我的膝盖疼痛极了,索玛也被我弄丢了。到达山谷,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后半夜,我才终于到达休养所。而她并不在那里。她不在那里。”主管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