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第3/6页)

“不。”法官平静的声音从他色泽灰暗的牙齿后面传出。接着,他的牙齿消失了,但他没有抬头看。他又认真地卷那根烟。“这里似乎人很多。”马瑟谢德这时收住了他暗淡、愤怒的眼神,开始一边品味着他那粗糙的牙龈,一边以推测的目光看着他。“我猜你在这里除了我,已经见过其他熟悉的脸了。甚至还有那些你只知道姓名的人的脸,是吧?”

“哦,”马瑟谢德说,“我明白了。我现在知道你的想法了。”法官的注意力似乎都在烟上。“你也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去吧。我希望你比我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合你心意的东西。也许你会,因为你似乎不想知道太多,只想知道一点不能确定的新东西。这样,你可以从他们任何一个人那里获得许多那类的东西。”

“你是说你已经……”

马瑟谢德又尖刻、激烈地骂了起来。“当然喽。英格索尔·潘恩。所有那些我过去花功夫阅读的杂种。当时我还不如坐在一段木头上晒太阳。”

“啊,”法官说,“英格索尔。他是不是……”

“当然。在那边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就在那条长凳上,你或许会看到那个写妇女小册子的人。如果他不在那里,他过一会儿应该在。”

法官坐着,身子前倾,双肘放在膝上,手指夹着那根没点着的烟。“那么你也适应,”他说,被马瑟谢德称作英格索尔的那个人默默地看着他的侧面,“这个地方了。”

“啊。”另一个人说。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适应了。”

法官没有抬头看。“你接受它了?你默认了?”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烟。“但愿我能见到上帝,和他谈谈。”烟在他指间缓慢地转动。“也许我当时是在寻找他。也许我在读你的书,读伏尔泰和孟德斯鸠时,一直是在寻找他。也许我是那么做的。”烟在缓慢地转动着。“我相信了你。相信了你的真诚。我说过,如果真理会被人发现的话,此人将会成为真理发现者中的一位。有一段时间,我因为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而受了很多苦,那个伤口甚至会令智者迫不及待地四处求助。当时我有一个愚蠢的想法。你会是第一个笑话它的人,因为后来我自己就感到可笑。我当时想,也许会有一个来世,也许在通往虚无的路上会有一个小站,这样普通人就可以与你这样的值得信赖的人做短暂交谈,就可以听这样一个人亲口说这些话:‘有希望,’或者‘这不重要。’我对自己说过,在这种情况下,我所寻找的不会是他,而会是英格索尔、潘恩或伏尔泰。”他看着烟。“你现在给我个话吧。对我随便说那两句话中的哪一句。我会相信的。”

另一个人看了法官一会儿。然后他说:“为什么?为什么相信?”

裹烟的纸松了。法官又认真地把它裹好。“跟你说,我有一个儿子。他是我这一姓与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者。我妻子死后只有我们俩一起生活,两个男人一家。跟你说,他的名字很好,我想要他具备男子气概,名副其实。他有一匹他一直骑着的矮马。我有一张他们俩的照片,把它用作了书签。看到这张照片,或悄悄地望着他们经过书房的窗户,我常想‘骑马者多有希望啊’;对于那匹矮马,我常想‘不会说话的牲口,你盲目地驮着多重的负担啊’。有一天,人们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他被发现倒挂在马镫子上,在地上拖着。到底是矮马踢了他,还是他掉下来时摔了头,我一直不知道。”

他把烟小心地放在身旁的长凳上,打开了公文包。他拿出一本书。“伏尔泰的《哲学辞典》,”他说,“我总是随身带一本书。我酷爱读书。正好我这一生举目无亲,因为我是我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人,也许是因为我身处民主党阵营却在共和党里任职。我是一个联邦政府的法官,却是来自密西西比地区。我妻子的父亲是共和党党员。”紧接着他补充道:“我认为共和党的宗旨最有利于国家。你不会相信这一事实,在过去十五年里,我的一位受过教育的伙伴一直是狂热的无神论者,几乎快变成文盲。他不但嘲弄一切逻辑和科学,还有着独特的体臭。和他在夏天那潮湿的下午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有时想,如果恢复信仰能驱除他对洗澡的偏见,我也算是有理由花那么大功夫了。”他从书里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这就是我儿子。”

另一个人看了看照片,没有动,没有伸手接它。发黄的褐色相纸上,一个十岁的男孩笔直地坐在矮马上,静穆而又高傲地看着他们。“他实际上总是骑着马。哪怕是去教堂(我那时按时去教堂。即使现在我也不时去)。我们不得不在马车里多带一个马夫去……”他看着照片,沉思着。“他母亲死后我没有再娶。我自己的母亲弱不禁风,是个病人。我能哄骗她。我姨妈们不在时,我能威逼她同意我赤脚到院子里去,两个家仆为我望风,见我姨妈来了就发信号。往家走时,我以为自己的男子气概成功地得到了证明。进了屋,见她在等我,然后就知道了,给我的脚带来快感的每一粒灰,都会使她少活一秒钟。昏暗中,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坐在一起,她握着我的手,默默地哭着,直到我姨妈们拿着灯进来。‘哟,索菲亚。又哭了。这次又是什么让他把你给吓哭了?’我十四岁时她死了;我过了二十八岁才敢于维护自己的权利,娶了自己选择的姑娘;我三十七岁时儿子出生。”他看着照片,眼睛眯着,周围的脸皮形成两张小网,无数的线条像蚀刻的那么纤细。“他总是在骑马。所以就有他们俩的这张照片,因为他们分离不开。我用这张照片作书签,夹在记载他和我的十代祖先的那本印刷出来的美国编年史中。这样,随着书页的延续,我就好像能亲眼看到他活生生地骑马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先是他的鲜血和骨头,然后就变成他的躯体。”他拿着照片。另一只手捡起了烟。裹烟的纸又松开了。他夹住了它,抬起了手,然后就停在了那里,像是不敢再抬了。“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说的话。我会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