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树之眼

腹部在树枝上滑动。嘴猛地大张,天蓝色。我是在这儿的一切。树之眼从不眨动。你恳求我释放你的女儿你的妹妹,但我并非小兽,没有理由去评判。没有利齿,也没有理由。如果你觉得你的骨头正承受着咬啮,那只是因为你自己,因为饥饿。

我是非洲的蒙图,是在同一天失去的那个孩子和其他一百万个孩子的蒙图。我是你的坏孩子,如今已经变好。因为当孩子死去之后,他们只可能是好孩子。从长远来看,这是我们的收获,却是你的损失。一个母亲会因自己的记忆而哭喊,但她记得的是自己那早已被时间收割的心爱的小婴儿,而死亡是不应去责怪的。她看见纯真,看见那未曾被触动的王国看见那了不起的领袖被杀害看见形如那孩子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宏伟。但这并非我们。这孩子可能会长成恶人或善人,但几乎可以肯定是个普通人,会犯错会使你痛苦会一口吞了这世界。但你却把我们送去别处的王国,那儿的森林能让我们毫发无损地穿过,那里没有一棵树曾被斧头伐倒,一切皆如它们绝不可能保有的样子。

是的,你们全都是那场杀伐的共谋;是的,我们会永不复返。我们来到一片如此怪异的废墟,以至于必定要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称之为蒙图吧:在这儿的一切。

母亲,别动,听我说。我能看见你领着孩子来到水边,你把它称为废墟的故事。下面就是我所看见的:首先是森林,树木犹如肌肉发达的野兽,不可思议地疯长着;藤蔓紧缠着自己的同类,为了阳光而彼此角力;蛇腹滑过树枝;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队,拱着脖子,从朽烂的树桩中探出,从死亡里吮吸着生命。我是森林的良心,但要记得,这森林啃啮着自身,永生不息。

下方的小径上出现一列纵队,来的是一个女人和四个女孩,注定要迎接不幸的苍白花朵。母亲领着她们前行,蓝眼睛,在身前挥舞着一只手以拨开蛛网的帷幕,就像在指挥交响乐团。她身后最小的那个孩子停了下来,将能够得着的树枝末梢全都折断。她喜欢碎叶残枝散发出的那股刺鼻的青涩气味。正当她伸手去掐一片叶子时,她发现一只通体橙色的丰满蜘蛛被撞翻在地。蜘蛛八脚朝天,笨拙而不堪一击,挣扎着想用腿撑地,快速逃回空中。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趾头,将蜘蛛碾碎了。它那深色的血浆骇人地向两侧射出。孩子跑着赶上前去。

到了河边,她们吃起了野餐,然后顺流而下,在冰凉的水中嬉笑。她们发出的声音惊跑了一只年幼的狓,它是最近才栖居于这片村落边缘的。如果孩子们今天没来,这只狓就会选定这块地方当作安身之所。它会一直待到旱季的第二个月,然后被猎人猎杀。但它今天受了野餐的惊吓,它那谨慎的直觉便将它驱入了丛林深处,于是它在那儿找到了一个伴侣,活过了这一年。万事皆有原因。如果母亲和她的孩子这天没有走这条小路,那被拧断的树枝便会长得更粗壮,肥硕的蜘蛛也会活下来。每个生命的轨迹都变了,就因为你走了这条路,触动了历史。甚至像露丝·梅这样的小娃娃也触动了历史。所有的生灵都是共谋者。狓在这共谋中活了下去,蜘蛛则在共谋中死去。如若可以,它本来是能活着的。

听着:死了不见得比活着更糟。不过,死了与活着确实有所不同。可以说,视野变广了。

又一天,仍然是这个女人,领着她的孩子穿过一处集市。此时,她已白发苍苍,身后只有三个女儿,哪一个走起路来都没有一瘸一拐。她们并未如以前那样走成一列。其中一个女儿常常走岔道,拿起几卷布料看看,用当地语言和摊贩说上几句;另一个女儿什么都不碰,只是将钱袋紧紧地攥在胸前;还有一个女儿则抓着母亲的胳膊,将她从路上脏兮兮的土坑旁引开。母亲佝偻着背,显然四体多有不畅。她们都很惊讶自己竟然来到了这儿,对自己、对彼此都感到惊讶。自从另一人死后,这四人便不再同处一地了。她们来此是向露丝·梅告别的,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希望能找到她的坟头。但说实话,她们是来和母亲说再见的。她们深爱着她。

她们周遭的集市挤满了摊贩和买家。村里来的女人们走了好几天才来到这座城里的集市,眯缝着眼睛蹲坐着。她们将橙子仔细地堆叠成金字塔形,然后蹲下来,将瘦骨嶙峋的手腕搁在膝间。还有城里的女人们,她们裙子的裹法略有不同。她们来此讨价还价,养活自己的家人。为了压低价格,她们把姐妹们的货物说得一无是处,言辞似碎石般锋芒毕露,却又不伤和气。这橙子太可怕了,上个礼拜我花了一半价钱买到的都比这好多了 。卖橙子的摊贩则打着哈欠,将此番胡说八道消解于无形之中。她很清楚,该买的人总会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