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恩甘巴

扎伊尔,基姆武拉区,1986年

我有四个儿子,全都以我们在战争中失去的男人来命名:帕斯卡,帕特里斯,马丁·路德,还有纳塔尼尔。

塔尼尔① 堪称我们的奇迹,他是去年出生的,当时我们开着路虎从金沙萨的家搬往基姆武拉区的农场。我们在路上行驶了很长时间,又颠簸得很,他便早产了一个月。离村子还有十公里路程时,我的慢性背痛蔓延至整个下腹部,变成了小腹深处强劲如石的宫缩。我恐惧地意识到,自己要分娩了。我下了车,慢慢地跟在卡车后面走,想纾缓自己的恐慌情绪。阿纳托尔想必被我奇怪的举动吓得不轻,但和要分娩的女人争也没用,所以他就下了车,陪着我一块儿走。孩子们则争论着究竟由谁来开车。我隐约记得车在我们前头行驶着,双尾灯照在漆黑的丛林路面上,单调地颠簸着。午后蓄势待发的雷暴雨欲下未下。过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说,就走到路边,躺在了一堆湿叶子上,在一棵木棉树高高隆起的树根中间。阿纳托尔跪在我脑袋旁边,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得起来。天黑了,这儿又这么潮湿。小家伙们太麻利了,已经离我们很远了。”

我仰起头,搜寻着我们那辆车,确实已经不见了。我得向阿纳托尔解释这一切,但在宫缩最厉害的时候,我没法分心。头顶上就是一棵树,四肢从伟岸苍白的躯干上散射而出,呈环抱状。我开始数树枝圈成的圈,就像在数钟面的数字。慢慢地,每深吸一口气便数一个数字。十七。真是漫长的一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宫缩减弱了。

“阿纳托尔,”我说,“我想就让这孩子生在此时此地吧。”

“唉,贝埃内,你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

孩子们将车开出去了一会儿后,就停了下来,往回倒。真是多亏了上帝和马丁·路德。关于由谁来开车,他肯定没争赢,正在后窗那儿噘着嘴生气呢,忽然,他如梦初醒,对着哥哥大叫,让他停下:“等等,等等,妈妈肯定要生孩子了。”

阿纳托尔在卡车里拼了命地翻找着,总算找到了一个象草垫和几件衬衫。(幸好我们随身带着每样东西,而且都很干净。)他让我坐起来,这样他就能把那些东西从我身下掖进去。后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的大腿紧绷着,骨盆向前拱着,那股突如其来的雷霆万钧般的急迫感远比任何人类的渴望都要强大——想要用力推。我听见了吼叫声,应该是我发出来的。然后,纳塔尼尔便来到了我们身边,阿纳托尔的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印着黄鸟的软软的旧缠腰布 上都染满了血。

阿纳托尔哈哈大笑起来,往后一跃,跳起了欢庆之舞。他从哈代营地被放出来还不满一年,所以能深切地体会到亲生儿子急切想要逃离单独监禁的感受,但小婴儿十分虚弱。阿纳托尔立刻焦急地载着我们穿越黑暗,我蜷在后座上,搂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然后惊恐地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吃奶。我们抵达基姆武拉时,他已经发烧了。从那时起,他便急速消瘦,一直昏睡,简直瘦成了皮包骨,连脑袋也是枯瘦枯瘦的。接下来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混在了一起,因为我很害怕,一刻都不愿把他放下,甚至不敢搂着他入睡,生怕他会悄然离去。阿纳托尔和我轮流摇晃着他那柔弱的小身子,和他说话,哄着他,想让他进入这世界。马丁坚持要和我们轮班,他也想摇晃着他,对着小花格毯里悄悄地说些男孩儿们的知心话。但纳塔尼尔很难说服。有两次,他干脆没了呼吸。阿纳托尔对着他的嘴吹气,按摩他的胸部,才让他幽幽地缓了过来。

一个礼拜后,他开始进食。如今看来,他似乎对和我们待在一起的决定已毫无悔意。但在他生命最初的惊魂一周里,只要能想到他身子这么虚弱疼痛,灵魂又已迷失,这种种凄苦便将我折磨得不轻。我还记得自己曾向上帝之类的神许诺过不止一次,只要让阿纳托尔回来,我便对这世上的一切再无他求。可如今我又来了,再一次猛烈地敲打着天堂之门。这是一个女孩凄凉的拍击声:已有数年之久,她不再感受到那扇门的另一侧有任何真实存在。

一天晚上,我坐在地上,毫无睡意,因精疲力竭而神志不清,摇晃着这无辜残损的婴儿,就这么大声地说起了话。我对着火说话:“火啊,火啊,火啊,请让他暖和起来吧,把你需要的所有木柴都吞噬干净,我会不断地添。但你千万不要熄灭,不要让我深爱着的这个小身体着凉!”我说的是英语,想来我肯定已经彻底疯了。我对着屋外的月亮和树木说话,对阿纳托尔、帕特里斯、马丁酣眠的身子说话,最后又对盛着烧开的无菌水的水壶和不让婴儿缺水的小滴罐说话。突然,我清晰地回忆起露丝·梅病得很重的时候,母亲跪在地上,对着一瓶抗生素说话——我相信那是在祈祷。我几乎能听见母亲的呼吸声和那些话语。我能极清晰地想象出她的脸,感觉到她的胳膊搂着我。母亲和我一起,对着我们有的任何一样东西祈祷,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