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

佐治亚州,桑德林岛

只要我依然在前行,我的悲伤就会像游泳者浮于水中的长发,在我身后漂荡开来。我知道那份重量仍在那儿,即使它并未触及我。只要我停下来,那种光滑、暗黑的物质就会在我脸庞的四周浮动,勾住我的胳膊,攫住我的咽喉,直到我开始下沉。所以,我一刻不停。

悲伤实实在在,并非想象。它就像勒在身上的绳索、像抽尽了空气的肺叶一般实在,与这两种东西一样,它也能杀人。我的身体很清楚已无安全之地供我容身。

母亲的身体能记得自己的宝贝——那柔软肉体上的褶痕,那抵着她鼻子的毛茸茸的头皮。每个孩子用不同的方式渴求你的身体和灵魂,但把你压倒的,却是最小的那个。我不敢说自己对其他孩子的爱更少,不过前面三个孩子扎堆度过婴儿期的时候,母亲这个身份着实让我沮丧到家。双胞胎出生时,蕾切尔才刚会走路,接下来的事我已几乎记不清楚。整整好几年,每一天我都在奋力战斗,抓住她们的手,不让她们大喊大叫,直到瘫倒在床,睡上短短几个小时,梦见自己被一片一片地生吞活剥。我摇晃着哄她们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一百,耐着性子想方设法让一个睡下去,好让另一个起床。一张嘴咬着调羹不放,就意味着另两个会饿着肚子大哭大闹、雏鸟炸窝、一地羽毛、满身狼藉。于是,我就像个鸟妈妈似的来回奔波,嘲弄大自然竟有这样好的胃口,生了这一大窝小雏。只有等三个孩子全都能独自站立,我才能说她们终于都生存了下来。她们合在一起才是我的第一胎。她们每从我身边走开一步,我都会深吸一口气。对第一胎,你就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母亲——有钱的还是没钱的,累得半死还是心满意足,都是一样。头生子会让你全力以赴。而当那乱蹬乱踢的小脚踏出了自信的第一步时,你又是多么开心。你审视着她们肉体成长的每一个迹象,并向世界啼啭报告。

但最小的那个呢?当接下来再也没有别的孩子了,那小家伙就飘散着某种独特的气息,犹如你这辈子缴械投降挂起的白旗——哦,那是另一种名称的爱。这个孩子睡着后,你还是会搂着她,搂上一个小时,因为如果你把她放入小摇篮,她就会醒来,摇身一变,悠悠地飞走。所以,你得在窗前摇着她哄着她,啜饮着她皮肤上的光亮,吸着她呼出的梦境。你的心会朝着她脸颊上宛似双钩月般紧紧闭合的睫毛狂吠不止。这个孩子,你根本就放不下她。

我的儿,我的血,我最真的真理——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随你。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我在哪里安居,你也在哪里安居。我死在哪里,你也终将葬在哪里。

靠着直觉,而非意志,我仍旧活着。我想要逃离悲伤。牵引着我离开、让我从一个地方前往另一个地方的,并非灵,而是肉。我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听着自己口中下达的命令。避开角落,避免静止不动。当我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时,我会站在开阔之地,在屋子的中央,或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去。树木在倾盆大雨中轰然而鸣,舞之蹈之,仿佛它们周身都燃起了大火,催促着我前行、前行。我将家里的桌子移到外面,我的小家伙就躺在上面。在那一刻我发现,把其余的东西一起搬出来,成了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们拥有的这些家什,对一个家庭来说,多余得不可思议。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已毫无用处。我捧着一大堆东西走出来,有布料,还有许多由木头和金属莫名其妙地组装成的东西。我惊讶地回想着,拥有这些东西,我是否曾感到舒适。我需要真实和光亮,好记住我那小家伙的笑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却挡了我的道。把它们放在那些女人的手里,让她们带走我的累赘,使我如释重负。她们勤勉朴实的需求让我头晕目眩:我的裙子可以当窗帘,我家的窗帘可以当裙子。我用的茶巾,可以当小儿的尿布。空罐头可以做成棕榈油灯、玩具,也许还有犁头——谁能说得清呢?我的家将滑入基兰加的消化道,变成前所未见的风景。亲眼看着自己一个简单的行动竟能衍生出这样五花八门的结果,简直就是奇迹。等我把所有的东西分发完毕,树木便颔首称是,绽开火舌,熊熊燃烧起来。

动起来成了我的全部目的。当无物可挪动,只剩下我自己时,我就走,直走到村子的尽头,仍继续前行。一大群孩子则散成一列,跟在我的身后。无事可做,只能让自己离开,萨拉姆博蒂!我步行向前,因为我仍可靠着双脚引我走去。

显而易见,这就是我们出走的缘起:我必须不停地移动。我并不是为了离开丈夫。任何人都能看出,很久以前我就应该离开他,但我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对像我这样的女人来说,掌控起始和结尾似乎并非我们的责任。不用去求婚、登顶、射第一枪,收尾的也不是我们——在阿波马托克斯① 签订的协议、插向心脏的刀。就让男人去写那些故事吧,我写不了,我只知道我们生活在其上的中间地带。罗马城烧毁的时候,我们在吹口哨,或者在擦地板,视情况而定。可别斗胆以为这些勉力经营的女人会带着丝毫羞愧生活。如果有一天,男人组成的委员会决定将刚果扼杀于襁褓之中,你认为那时玛玛·姆万扎会在做什么?到了第二天,又会有什么不同吗?当然不会有任何不同。那她是傻瓜,还是历史的砥柱?政府倒台的时候,只会压垮那些居于它屋檐下的人,而像玛玛·姆万扎这样的人从来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上层建筑。“独立”是某门外语里的一个复合词。为了不被占领,不管你是一个国家,还是仅仅是一个女人,你都必须理解敌人的语言。当你的孩子食不果腹,当你发现山雨欲来时全家人的衣服还晾在外面,那么基本上,征服、解放、民主和离婚,这些词都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