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

母亲并未咆哮,也没有撕扯头发。她的行为举止仿佛我们去之前已经有人告诉过她这事了。

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扎起头发,又做了一连串杂事,最先做的就是扯下我们床上的蚊帐。我们不敢去问她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想让我们全都染上疟疾,以此惩罚我们,或者仅仅是丧失了理智。于是,我们站在一边,不在她面前碍手碍脚,就这么注视着。我们全都如此,甚至父亲也是。仅此一次,他一言不发,并未想着要去教导我们的心智,改善我们的灵魂;他也未讲述寓言故事,将露丝·梅遭蛇咬致死的事件文饰一番,来弘扬主的荣耀。父亲强有力的双手总是会抓住经过他身边的任何东西,再按照自己的意志将之打磨塑造。但他这次似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没有接受洗礼。”他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抬起头,觉得很吃惊,他竟然会有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对他来说,此刻最重要的竟是露丝·梅灵魂的状况吗?母亲没理他,我却就着清晨明亮的光线细细打量起他的脸。他的蓝眼睛因战争负伤,稍有点外斜,眼神空洞。他那泛红的大耳朵让我反感。父亲是个头脑简单的丑陋男人。

没错,她是没有接受洗礼。如果我们还有人在乎这种事的话,那最该责备的就是父亲。他一直认为露丝·梅还太小,无法承担接纳基督的责任。但老实说,我认为他之所以没让她受洗,纯粹是出于讲排场的预谋。他是想在某个让他最终梦想成真的伟大日子,跑到河边,让自己的孩子和基兰加的所有孩子一起受洗。如此一来,就能使这个场合显得更加真诚。

如今,他似乎变得呆滞,不再抱有任何特定的梦想。他站在门口的那副样子,我连看都不想看。他的身体耷拉在门框边上,只有一双毫无用处的手与之做伴。面对自己的妻子,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不可能”。

不可能,但还是发生了。对此,我们之中似乎只有母亲意识到了。她头上包着黑头巾,满是污渍的白衬衫袖子往上卷起,开始像太阳和月亮那样从容地劳作,如同神圣的天体,按照自己的轨迹,在我们的房子里运行着。她的活计让她得以持续地避开我们——她身边这些麻木漠然的影子:一个丈夫和活着的女儿们。她做事坚决而高效,只有把一间屋子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才会去另一间屋子接着干。我记得我们都还很小、很依赖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做事的。

她去了外面的灶间,给炉子生起火,烧了一大锅水,再把水端进房子,放到大餐桌上。内尔森已经把垫着床单的遗体放到了桌子上。母亲用毛巾给露丝·梅洗了澡,仿佛她还是个婴儿。我背靠墙站着,看她仔细擦拭着露丝·梅下巴底下、胳膊肘和膝窝里的褶子,忆起了太多往昔的岁月。在伯利恒的家中,我常常站在浴室门外,从镜子里看着她们俩。母亲柔声哼唱着提出问题,再一边说答案一边吻着那伸出来的小小掌心。艾达和我那时九岁,早该过了忌妒一个小娃娃的年龄,但我那时仍会忍不住去想,她是否曾经这么爱过我。我们是双胞胎,所以她只能把自己的爱各分一半给我们。而艾达更需要她。

一只蜜旋木雀在窗外的灌木丛里放声歌唱。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阳光明媚,却与我们家无缘。母亲把软软的小手在自己的掌上摊平,一根一根地清洗手指。她搂着她的头,抬起来用水冲洗,却又很小心,不让肥皂水流进露丝·梅的眼睛。她用毛巾擦拭细弱的金黄头发时,凑了过去,凑得很近,深深地嗅闻着妹妹头皮上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隐形人。母亲的愿望很强烈,她只想私下进行这个仪式,我觉得自己还是消失为好。可是,我没法离开房间。等她把她的小宝贝擦干,用毛巾裹起来之后,她轻轻地哼唱起来,把缠绕纠结的湿发理顺。然后,她开始把我们的蚊帐剪成一根根长布条,再把它们一层层缝在一起。最后,我们总算明白了,她这是在做裹尸布。

“利娅,帮我把桌子挪到外面。”忙完后,她说道。已经过了大半天,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跳起来按她吩咐的去做了。她把露丝·梅抱到自己床上,然后我们开始把那张又大又沉的桌子移到前院中央去。我们不得不把桌子竖过来,才能让它顺利地从门里出去。安放好桌子,桌腿便稳稳地扎在了尘土里,毫不晃动,一如它站在房里的样子。母亲返身进屋,出来时抱着裹好了布条的身体。她轻轻地将露丝·梅放到桌上,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她裹于透明蚊帐里的手臂和双腿。芒果树枝繁叶茂,为整座院子遮着荫。我这才意识到现在肯定是下午了,这个事实让我惊讶不已。我盯着好几样熟稔的事物看,一次只看一样:落在草丛里的满布条纹的青芒果,我自己的手,我们家的餐桌。这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我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我看着桌子,强迫自己的头脑接受这句话:“这是我死去的妹妹。”但露丝·梅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朦朦胧胧的蚊帐,我根本就看不出里面会有一个死孩子。她看上去更像一片汹涌的云层,母亲什么时候终于放手,她便会升腾而起,飞过树梢,飘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