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

在炎热的天气里,只花了五天时间,肯塔基妙豆就聚集起它的蔬菜之力,发出了嫩芽。这就是我们所期盼的全部。一旦雨势减退,父亲的菜园就在燠热的气息中蓬勃生长起来,颇有脱缰野马之气势。他说,他就喜欢站在外面,望着它们生长,不由你不信。豆茎缠绕着他专门用木杆搭起的锥形藤架,摇摇摆摆地往上攀,好似唱诗班里的女声,彼此争音高。它们还往外攀向旁边的树枝,纠葛着没入葱茏的树冠之中。

南瓜藤也感染了丛林植株的个性。南瓜叶长得出奇的大。玩捉迷藏的时候,露丝·梅可以静静地待在叶片底下很长时间,从而获得最终胜利。等到我们几个都罢手不玩了,她还待在那下面。我们蹲下去就会看见,在露丝·梅圆滚滚的蓝眼睛旁,南瓜和西葫芦的黄色花朵躲在幽暗的叶片底下向外张望。

父亲见证着每一片踊跃的新叶和每一朵饱满的花苞成长的历程。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那些藤蔓。我帮他在四周用棍子竖起了结实的篱笆,这样丛林里的动物和村里的山羊就没法溜进来糟蹋我们那些柔嫩的蔬菜了。母亲说我本人举手投足间也像只野兽,因为我就是个假小子,但我从来不会不尊重父亲的菜园。他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它们的进展,如同他全心全意投身于教堂。在整个夏天里,他的全心投入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锚固力。我知道父亲能品尝出肯塔基妙豆的滋味,就像任何一个纯洁的灵魂都能品尝出天堂的滋味。

蕾切尔的生日是八月末,但贝蒂妙厨蛋糕粉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根本没法用它做出正常的蛋糕。

首先,我们家的炉子是铸铁的,炉膛很大,要是想往里爬,整个人进去都没问题。母亲就曾发现露丝·梅在里面,于是硬扯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拽了出来;她害怕精力旺盛的玛玛·塔塔巴哪一天在小家伙还在里面的时候,就生火做起饭来。这样的担心合情合理。露丝·梅对捉迷藏,或者任何这一类的游戏,都痴心不改。她很有可能还没叫出声暴露自己,就被烧成了炭。

母亲想出了在这里烤面包的办法——不惜任何代价,她就喜欢这样说,但我们的炉子真的没有适合烤东西的地方。事实上,它连炉子都不像,更像是用其他什么机器的材料拼拼凑凑做出来的一台机器。蕾切尔说它是火车上用的,但谁都知道她喜欢无中生有,一副自己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高昂腔调。

就我们的蛋糕而言,炉子甚至还不是最大的麻烦。这儿的潮气很厉害,蛋糕粉变了质。就像是罗得可怜的老婆,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蛾摩拉,就变成了盐柱。蕾切尔生日那天早晨,我发现母亲从灶间走出来的时候,用手捧着脑袋哭泣。她抄起蛋糕粉盒子重重地摔到铁炉子上。她就摔了这一次,是摔给我看的。咣当一声,像锤子砸在铃铛上。她讲寓言的方式和父亲截然不同。

“我哪怕对这里有一丁点的概念,”她定定地说着,泪眼婆娑的浅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哪怕只想到了一点点。咱们什么东西都拿错了。”

父亲第一次听到玛土撒拉说“该死”的时候,身子奇怪地动了动,仿佛领受了一个邪灵的入侵,或者心痛得厉害。母亲托故进房里去了。

于是门廊上剩下了蕾切尔、艾达和我。他一个一个地打量着我们。我们知道此前,玛土撒拉说“滚开”时,他会强压怒火,一言不发地露出一副苦相。当然啦,那句“滚开”是福尔斯修士教的。那是他弟兄眼中的刺,而不是他自己家人犯的罪过。玛土撒拉以前从未说过“该死”这个词,所以是新学的,而且还是用女声女气的腔调十分爽朗地说出口的。

“你们哪个教玛土撒拉说那个词的?”他质问道。

我心里一阵难受。我们谁都没吱声。当然,艾达不吱声很正常。正因如此,她经常在大伙儿都不开腔的时候受到指责。老实说,如果我们当中有人说脏话,那肯定就是艾达。她才不管什么罪过和拯救呢。主要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让母亲帮我剪成短发,让艾达留长发。这样一来,就没人会把我们的态度混为一谈了。我自己从来不说脏话,不管玛土撒拉听不听得到,哪怕在睡梦中也不会说。因为我渴求天堂,也想得到父亲的欢心。蕾切尔也不会说——她最多也就说说“天哪”或“啊哈”之类的。而且只要有人在旁边,她就会是位完美无瑕的淑女,连“天哪”都不会说。而露丝·梅显然还太小。

“我实在不懂,”父亲说,当然他什么都懂,“你们为什么要让一只可怜而又愚蠢的生灵把我们都拖进永恒痛苦的责罚中去。”

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玛土撒拉不蠢。它模仿的不仅是词语,还有说话者的口音。我们就是从玛土撒拉身上了解到福尔斯修士的爱尔兰-扬基口音的,我们觉得他应该挺像建立了男孩镇的弗拉纳根神父① 。我们还辨认出了玛玛·塔塔巴的声音,还有我们自己的。此外,玛土撒拉并不仅仅是模仿词语,它还懂那些词的意思。它心情好的时候,会喊上那么一句:“姐妹,上帝无上伟大!去关门!”看到我们手上拿着食物,想要讨吃的时,它也会明明白白地喊出“香蕉”或“花生”。它经常会琢磨我们,重复我们的一举一动。它似乎很明白说出哪些词会引得我们哄堂大笑,说出哪些词会遭到我们的回敬,哪些又会让我们震惊。我们已经明白了父亲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玛土撒拉会泄露我们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