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

日出让人心痒难耐,恶眼让人昏昏欲睡:这就是清晨的粉色刚果。任何清晨,每天清晨。在鸟雀的啼啭声中,灿烂的玫瑰色的空气伴随着早饭的灶火泛出一缕缕酸味。一道夯实的红土地——所谓的路——平展地铺在我们面前,理论上可以到达某个远方。但以我的艾达之眼看来,它被切割成了方形和梯形的碎片,因高大的棕榈树树干在其上投下细瘦的黑影。透过艾达之眼,世界充满了惊奇,色彩和形状都争相博取半脑人的关注,争奇斗艳,从未停歇。踏上坑坑洼洼的路面,丛林小公鸡自灌木丛中信步走来。它们提起小爪,扬扬自得,好似浑然不觉那些两条腿的猛兽就要把它们的老婆抓去当奴隶了。

刚果在世界的中央绵延展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正好都是六点钟。清晨带来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夜幕降临之前自行消解:公鸡踱回森林,火堆熄灭,鸟儿咕咕叫唤,太阳沉没,天空开始流血、昏厥,渐趋黑暗,万物销声匿迹。灰烬归于灰烬。

基兰加村沿奎卢河而建,都是一间挨着一间的泥坯小屋,旁边有一条蜿蜒如蛇的红色土路。村子周围耸立着高大的树丛和竹林。利娅和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串用乱七八糟的各种珠子胡乱串成的珠链。我们争抢的时候,它就会断开,散成一堆弯弯绕绕、七零八落的东西,落到尘土里。而这就是我们从飞机上看到的基兰加的样子。每一座红色的泥坯小屋都蹲伏在红土院落的中央,村子的地面如砖块一般寸毛不生。有人告诉我们,伺机杀死我们的朋友蛇的好方法就是等它们探头的时候动手。所以基兰加就是片绵长低矮的贪吃蛇空地。一长排土屋全都面东跪伏,像是祈求自己不至于倒塌——绝对不是面朝麦加,而是面向村里唯一的道路、河流,以及隐于其后的粉色日出奇景。

最近大宴宾客的那座教堂建筑就坐落在村子的一头,另一头是我们的住房。所以在普莱斯一家散步前往教堂的一路上,我们能大摇大摆地瞅瞅每一户村民的家都是什么样的。每栋房子只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和茅草苫的顶。这样的屋顶下本应住着鲁滨孙·克鲁索那样的人。但这儿没人会待在屋顶下。而在前院——世界是座舞台① ,赤脚下满是硬邦邦的红土——疲惫的瘦女人穿着你能想象到的各种破衣烂衫,消沉沮丧地用小木棍捅着小火堆煮饭。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朝惊恐万状、左冲右突的小山羊扔石子,驱赶它们到土路的另一头。有些山羊还会蹑手蹑脚地回来,于是再次被逐开。男人们坐在桶上,盯着任何一个经过的人发呆。过路者通常是个女人,慢慢沿路走来,脑袋上纹丝不动地顶着层层堆叠的一捆捆东西。这些女人犹如奇妙的不倒柱,在挑战重力的同时,也显得十足的百无聊赖。她们会坐下,站起,聊天,朝醉酒的男人扔小棍子,把背上的孩子拽到前面来喂奶。但不管做什么事,她们头顶层层叠叠堆得老高的东西都完全不会掉落。她们就像丝毫未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舞台的芭蕾舞演员。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

女人们无论是离开大敞着的院子去田里干活,还是有事出去,都得首先把自己打扮齐整。为做到这一点,她们即便已经穿了件裹身裙,仍会去房子里拿出一块很大的布料,在裙子外面再裹一圈——罩住双腿,直抵脚背——穿成筒形的窄纱笼,再在裸露的胸脯下方打结系住。布料上的图案都很亮丽,搭配得又着实大胆,让我回味不止。比如,粉色的小格纹花布配上橘色的大格纹花布。色彩的择取并无定准,不管你觉得她们漂亮还是可怕,反正确实能让那些女人显得不那么疲惫沮丧,而更喜气洋洋一些。

基兰加盛装人群的背后,那一间间屋后冉冉升起的,是一片长得高高的象草。丛生的象草组成一堵高墙,掩住了我们的视线,只能张望到远方。悬于高墙上方的午后太阳是远处的一粒粉色圆点,蒙着白色的雾气。就算盯着看,也不会致盲。真正的太阳照耀着的真正的土地似乎在别处,与这儿相距遥远。而在我们东边,河流的后面,是一座座起着褶子的墨绿色高山,彼此层叠,犹如一块硕大的旧桌布,渐渐没入雾茫茫的浅蓝色之中。“乍看就像末日审判的场景。”母亲说着,停下来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

“这地方就像故事书里写的一样。”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就喜欢来句回应。她睁大双眼,把短发别到耳后,仿佛想让自己把每一个细节都听得看得更真切。“我们普莱斯一家就要住在这儿啦!”

接下来说出观察心得的是我的妹妹露丝·梅:“这儿的人牙齿都不多。”最后,是蕾切尔:“天哪天,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把我叫醒吧。”普莱斯一家就这样品评了一番。除了艾达。艾达没有做出评判。只有我不会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