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第2/3页)

布鲁诺想到穿黑裙子的玛塞拉,想象她回到家,孩子们已经睡了,丈夫在客厅看电视,她走进浴室,脱下裙子和衬裙,洗完澡,穿着内衣走进卧室,套上睡袍。

布鲁诺想起孩子还住在家里的那段日子,那些年有规律的生活,他们共同享用的早餐和晚饭。有时,他非常希望大家吃饭时不要言辞过多,即便说话,也都是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里的美在于重复,在于知道明天大家还会坐在一块儿,后天、下个星期、明年都会如此。那时候似乎有的是时间,自从孩子们搬出去住后,他才意识到那些年,他们彼此之间就跟陌生人似的。看灾难片时,布鲁诺如果看到地震、山洪或火山爆发将要威胁到一座城市时,让他揪心的不是灾难带来的毁灭,也不是死去的人们,而是在一片混乱中绝望地寻找失散的家人的男主人公,如果奥丽维亚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都能哭出来。

布鲁诺十点时打电话回家,说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奥丽维亚听上去很担心,却什么也没说。他答应稍后再给她电话。

他想到明天就要拿到诊断书。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她真相,医生必定是不会哄他的,百分之七十的患者在五年内会死去,之前是一场持久的马拉松。他曾经在一个葡萄牙服务生身上亲眼目睹过那种无穷无尽的检查和治疗,治疗效果不错和几乎认不出那人来的阶段,失眠的夜晚,难以忍受的疼痛,接连几天不断的呕吐,最后,还死得非常难看。

他站在酒店门前。客人不多,有些窗子亮着灯,一个年轻人在窗前吸完烟,扔掉烟头,进屋不见了。布鲁诺感到害怕,对于可能已经在体内扩散的疾病,他感到惊恐。他害怕一点一点地失去生命。他的愿望从来不多,只希望能够让一切保持原样。或许,命运就是因此而挑战了他。

玛塞拉从楼里走出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去给自行车开锁。晚安,他说,玛塞拉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布鲁诺端详着挂在酒店前台旁的那幅古典油画。他每天要在画前经过好几次,却几乎忘了它的存在。那是一幅告别的场景,暴风雨即将到来,金色的阳光中,男主人公身着链甲,肩披斗篷,头发结成辫子,上唇垂下两片胡须,这让他有了一些东方人的感觉。他可能将久战不归,也可能将投入十字军东征,或许,他再也回不到海边的城堡,回不到那位长衫女子的身边了。布鲁诺刚来酒店工作那会儿,还时常站在画前欣赏:男子吻别妻子,满怀喜悦和期待走进暴风雨,他终将走出暴风雨。现在,他只看见痛苦和无法逃避的离别之苦。

十一点过后,大学生打来电话,布鲁诺告诉他不必来了。那学生没做错什么,可他还是有些生气。布鲁诺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表,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然后又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意大利格拉帕酒。那是一位老主顾送给他的圣诞礼物,他还没打开过。客人说这牌子不错,可布鲁诺不怎么喜欢格拉帕酒。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迅速喝完,打了一个颤,又把酒杯斟满。他拿起电话,又放下。他该跟奥丽维亚说什么呢?跟她说实话?可什么才是实话?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同她度过这最后一个晚上?不愿忍受她虚假的关心和无用的唠叨,受不了她再给自己换膏药,像对待孩子似的用手捋过他的头发?他不是孩子,他是一个老男人,或许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今天晚上想一个人待着,没有谎言,也不需要安慰。

他给奥丽维亚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不回家了,大学生没空,前台得有人值班。

“我也没办法。”他说。奥丽维亚问他吃饭了没有,说他该去睡了。“晚安。”布鲁诺答道,然后挂了电话。

午夜将近,那两个女人回来了,没别人,就她们俩,可兴致却很高,她们大声说笑着上楼去了。布鲁诺在她们身后锁上大门,如果再有人回来,就得按铃了,布鲁诺可以去睡了。但他却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从侧门走进花园。游泳池在黑暗中闪闪地发着黑光,布鲁诺打开水底的灯,池子里亮起了一片明亮的蓝色,他喜欢这种颜色,喜欢它的冷和纯,还有游泳池淡淡的漂白粉味。酒店真正的奢华对他而言,不在于打点过的大厅,也不在于美食套餐,或周末偶尔在这里演奏的沙龙音乐师,而是游泳池。游泳池不同于他常去游泳的湖,它不存在于任何风景和日常生活之中,它代表着一种他永远无法过上的生活。可他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他能够在旁边为他们服务,这就够了。尽管自己能够支付得起,他也从没想过要去一家豪华酒店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