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旧电影 献给E. A. 嘉普金娜(第3/3页)

首都的一家电影制片厂疏散到了阿拉木图,正在当地拍摄一部影片,就是我们在前线破草棚里观看的那部影片。我们的这位已不年轻的莫斯科河南岸区出生的女演员,在影片中扮演一个配角。她的表演,特别是重要情节的表演不够理想。其实也很难做到理想。疏散来这里,告别了故乡莫斯科,抛下了丈夫和儿子。她十八岁的儿子在母亲刚刚离开后,马上就去了军事委员会,申请参军。

拍摄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时,拍来了电报,让她马上回莫斯科去参加儿子的葬礼:儿子在民兵的岗位上牺牲了。

给了她假期。送她上了火车。十天后又在车站上迎接她回来。那是一个深夜,阴冷刺骨,少有人迹。来车站迎接她的竟是导演本人。这位导演威名远震,而且是个大忙人。这一点使女演员有些吃惊,但当时并没有很在意。不知为什么,汽车并没有把她送到住处,而是来到了制片厂。她就披着一条旧披肩,穿了一件绗缝外露的老式棉上衣,脚上是家里做的绱底毡靴,直接进入了摄影场,摄制组正在那里等待着她和导演。

“这简直不通人情!”女演员对导演说,“我现在不能工作!不能,就是不能!……”

她号啕大哭起来。导演毛发蓬松,低垂着花白的头,抚摩着她那潮湿的、破旧的披肩,一言不发。

“我真的不能工作!”女演员在哀求,“可怜可怜我吧!……”

导演悲哀的紧闭着的嘴微微嚅动了一下,强迫使自己说出了一个词,这是非常简短的词,当时非常流行这个词:

“需要!”

“好的,好的,”女演员摇了摇头说,“我理解……”接着又怯懦地补充说她只能试一试,她完全不记得角色的台词,拍摄时要做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导演忽然手忙脚乱起来,在她的周围团团转,尽管平时这是一个非常持重的人。就这样,既不排练,也不化妆,开始为她拍片了。导演像对生病的婴儿那样低声低气地说:既然拍不出什么来,就不必管什么情节,随它去好了。没有办法……

导演这个人很有经验,也很有计谋。他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吸引妇女的注意力,而这位妇女也是个家庭主妇,又是莫斯科河南岸区长大的人。他递给了女演员一把小刀,一袋脏兮兮的小土豆,这么小的土豆只有在战时才会生长出来。导演让女演员坐在长椅上,而他自己开始轻声问起了莫斯科、儿子以及葬礼的事情。

开拍时,灯光照得她眼花缭乱,女演员眯起了眼睛,双手抱住头说:“你们拍我干什么?干吗要这样?!”仅仅只有这一次,随后她就变得非常驯顺地做自己的工作了。她开始削土豆,而且全神贯注地进入了角色,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在提醒扮演德国兵的演员(他是一个纯粹的德国人)说:“你要当心些,她手里可有刀子……”

她工作了整整一夜:削土豆皮,轻声细语地诉说莫斯科、儿子以及葬礼的情况。要求她做的一切她都完成了。影片里的这一段完全没有排练和复制。拍摄终于结束了。精疲力竭的摄制组成员们东倒西歪地随便睡在各处。这时候,导演跪在了女演员的面前,亲吻了她那被土豆弄脏了的双手:

“请原谅!”

女演员想要问:原谅什么?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导演计划好的——拍摄她的震惊和悲哀,趁她还没有摆脱一切,在她被折磨得半死的时候给她拍片。她只是摇了摇头,心里想:“我们演员的工作多么残酷啊!”但是她没有讲出来,只是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让上帝宽恕你吧!”随后木然地嗫嚅着,“片子拍得还可以吗?我可是不能再重拍了。我会死去的……”

这部战时的影片已经不再放映。也许是拷贝使用时间过长全部报废了,也许是因为这部片子已经失去了全部吸引力。但是我却仍然记得顶棚露天的打谷场,打谷场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战士们,仿佛仍然听得到机枪和发电机交替地嗒嗒作响,还有,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舞蹈——赤着脚在光秃的土地上跳的舞蹈。我还看到了一位俄罗斯妇女的一双仇恨的眼睛,耗尽了全部精力的眼睛,这双眼睛由于怒火中烧而变成了白颜色。俄罗斯妇女能够经历苦难,有坚韧的耐受力,善于仇恨。这是世界上任何人都难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