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说的谢谢

1939年我负了一次重伤——摔伤了一条腿。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们这帮半大孩子正处在惹是生非的年龄段,加上平时没有人照管,整日里寻找各式各样的奇遇,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冒险。我觉得用许多铁锹搭成一个奇异的跳台,穿着滑雪板从上面跳下去,这太缺少吸引力,而且很不够劲儿,于是我决定从板棚顶上向下跳。

好哇,跳了一次,又跳了第二次,都很成功,跳第三次的时候只听见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咔嚓嚓地响了一 声,两眼直冒金星。起初我以为是滑雪板断裂了,转过头来,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开始并不觉得痛,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接着我惊呆了,喘不出气来,额头和脊背全都沁出了汗水。

这副芬兰滑雪板是我得到的奖品。在区里举办的业余文艺观摩演出会上唱了一首《孤独者之歌》而获奖。伙伴们把我从破板棚里拖了出来,用滑雪板作担架,把我抬到了医院。那副滑雪板很漂亮,弹性极好,漆得亮光光的,后来它被放到哪里去了,我已经全然不知道了——因为自从那次跌伤后我不再滑雪,只是在极端需要时不得不使用滑雪板,但从来不由山顶往下滑,更不用说从跳台上往下跳了。

我觉得自己在医院的门诊部里无限期躺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破天荒第一次体味到无依无靠,与大家隔绝、孤苦伶仃的感觉,只是暂时我还没有流泪,我眼盯着周围的人,且看他们怎样处置我。他们让我翻身,给我脱衣服,嘴里不停地骂我。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在给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做这些事情。既然让他翻身、骂他、给他脱衣服,那么他疼他的,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竟痛得天昏地暗呢!由此我更加觉得委屈和痛苦。

我记得,当一位护士阿姨要给我脱下裤子时,我使劲儿地往上拉,她打了我的手。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天不怕地不怕,我模仿那些莽壮粗汉,大吵大骂,最后不得不在一位上年纪的爱唠叨的护士阿姨面前屈服了,乖乖地让她给我脱下了裤子。转眼间全身一丝不挂。我似乎感觉到或者说意识到我开始进入了另外一个等级,成了另一种人,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对我做些什么,而我只能听天由命,只能服从,因为我是个残废人。

这时我第一次哭了起来,由于害羞和伤感,我用手捂住了脸。

第二次,我已经不是哭了,而是在手术台上嚎叫,甚至可以说不是号啕大哭——是像猪崽一样尖叫。

不知什么原因,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幽冥可怕的,用担架把我抬进的房间里暗淡无光,阴森笼罩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我被从担架上抬到高高的手术台上,给我罩上了床单,可我依然感到很冷,全身颤抖不止。从黑暗里有一个黑影走来,他像个幽灵,颤颤巍巍的,他有力的双手好似螃蟹的一对螯抓住我的腿不放,又是扭动,又是抻拉。悬挂在我头顶上的电灯在我眼前闪出绿光。就在那时我扯起嗓子像小猪似的嚎叫起来。

我终于醒了过来,一位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子大叔俯身望着我。他双眉紧蹙,面色阴沉可怖,在他面前我孤立无援,渺小可怜,哆嗦成一团。昔日的那个淘气大王哪里去了?他闹得整个学校不得安宁,只要他在大街上一走,各种球类、曲棍和其他小玩意儿便满街横飞,好像是咩咩叫的畜群在庭院里四散奔跑一样。

这位从黑暗角落里走出来的威严大叔,他自己也有如幽幽的暗影,黑黢黢的,只见他唇髭一动,用手指了指我,说:

“给这个狗崽子打上石膏!让他记住从板棚上往下跳要受什么样的罪!”

他一面脱下橡皮手套,一面压低声音愤然地说:“这么小的年纪就把一条腿摔伤了!要知道,伤的是大腿,大腿啊!你懂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绝望地挥了挥手,对我又说:“真该揍你一顿,好让你爱惜自己!……”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为了让我能够站立起来,那位面色黝黑而又“阴森可怕”的医生伊凡·伊凡诺维奇·萨别里尼科夫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付出了多少辛劳。那时候伊加尔卡市医院里没有X光机,也根本没有药到病除的药品,可这位医生竟把我的腿医治好了。

伊凡· 伊凡诺维奇骂起我来总是疾言厉色,我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当他不向我抒发怒气的时候,我就猜想一定有什么事情使他惴惴不安或者怅然不快。

我出院的时候去向医生告别,他拍了拍我剪得很短的头,目光犀利,灼灼有神,略带嘲讽的神态刺痛着我:

“好啦!现在该是拼一拼的时候了,说不定会摔掉脑袋呢!”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一两个月之内别丢掉拐杖,说不定当兵去会合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