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4页)

“一点点啦。”

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皮肤是这么白皙而光滑,她的睫毛像一弯明月停留在脸庞上。小姐说有一次提香在我们家看到她,想把她画下来,因为他觉得她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人们能看出来为什么。似水流年一点都没有让她变老,而且她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采,这神采会随着她的思维和感受变幻不定。提香是对的,她可以为他的宗教画作增色不少,他比其他人更能捕捉到内心的变化,因为他似乎能够像看清一个人的外表一样看清一个人的灵魂。但她对永垂不朽没什么兴趣,或者是对被他画下来没什么兴趣,他提出请求的时候,她回绝了。我喜欢她这一点,不过到现在才察觉到。

“菲娅梅塔还好吗?”隔了一会她说。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很安静,很认命。你知道那个小白脸要走了吗?她跟你说过吗?”

“我知道。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那边。”

“她很难过,”我说,“但她会恢复过来的吧?”我本想以肯定的语气说出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疑问句。

“如果伤口很干净,那么多深都不要紧,”她说,“最怕的是那人是负心汉,那她就很难好起来了。”

“是的。”我说。

说吧,布西诺。你既然能够死里逃生,你能做得到的。

“那天……我……我很抱歉。那天发现他的事情之后,我很生自己的气,就像生你的气一样。”

她耸耸肩,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等我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只不过现在我既然开口了,就得继续说下去。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你知道的……我是说你不用以德报怨。哎呀,我对你向来不是很好。”

“我……”让我意外的是她也有点磕磕巴巴了,“那没什么的啦。你当时……反正是药物起了作用。”

这时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奇怪。我们两人似乎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花了很多时间照料我,”我说,努力抑制心中的不安,“但你连账单也没留一张。”

“不用啦……呃……我后来忙别的事情了。”

“我想你会回来的。”

“不。我……现在城里人很多。我走动不是太方便。”她越来越焦躁,我怕她起身就走。

“好吧,反正谢谢你啦,”我匆匆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掉了。”

她皱起眉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没有救你的命,我只是把烧降下来而已。”她心平气和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但你得小心点,对水你得提防点。”她开始站起来,“现在我要走啦。”

我也站起来,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我想扶她;我想说再见;我想让她留下,因为我还有话要说;我想为我的粗鲁和误解道歉。但我还没碰到她,她就把我的手推开了,不过这次比以前轻柔得多,好像她捉摸不透我的心事,我也捉摸不透她。从她的动作、她发出的轻笑和她侧过头的样子,我能看出她的犹疑。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记得她抱着我、记得那流畅歌声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吧?

“好啦,那就再见啦,布西诺。”她说,她的脸很明亮,嘴唇稍稍分开,露出一个微笑,“保重。”

“我会的,再见。”

我看着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拐进她家所在的那条街道。我呆坐了一会,凝望着欢腾的人群。十分钟,可能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有个男人看到我,举起手臂,开始向我走过来。但我没有兴趣认识新的朋友,尤其没有兴趣在社交场合认识一些酒肉朋友。我赶在他到我这边之前混进人群。我拐进她刚才走进去的那条街道。我又向她家走去。我会再次站在她家前面敲门吗?我不知道。我只顾走啊走。

但我没有走到她家门口。因为我刚转进她家所在的街道,就见到街道的另一端有个人影。穿着同样的衣服,披着同样的纱巾,只不过这时她肩上挎了一个包。我看着她熟练地用棍子探路。我走到拐角处,转了个弯。我跟上去。等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她正在穿过一座桥梁,向左边走去。我站住了,因为这时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个,我知道她的耳朵很灵敏。我记下她拐弯的地方,等到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便跟了上去。干吗这样呢?因为……因为今天是节日,我有自己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因为她救了我的生命。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些街道。因为我很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因为……我跟踪她,因为……

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化,一阵薄雾升起,很薄的雾,但持续不断,从海上飘来。她当然不会知道雾起之后的光景,但我敢说她的感觉很敏锐,能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湿润了。我试图设身处地,想象她这样在一片黑暗中走动,沿途只有墙壁、石头和水的回声,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走得泰然自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她的地盘,人们在自己的地方胆子总是大一点。有一次,我问那个井边的老头,他刚开始怎么能够认得这个鬼地方的路。他说他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曾经有几次听人说语言是一条大河,语法和微妙之处是它的暗流,考虑到人们都是在趔趄学步的时候就学会说话,我奇怪我们大家怎能学得这么快。在我记忆中,学说话一点都不难。我根本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也许她也是一样的。就像身材矮小的我学会适应一个高大的世界一样,她也通过其他感官适应了一个光亮的世界,通过听觉、嗅觉和触觉“看到”这个世界。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暂时失聪。我们当时能够组成非常怪异的一对:我的眼睛,她的耳朵。我的矮小,她的残缺。如果我们有时间好好相处,或许会发现我们的世界有很多共同点。但一直以来,我太过刻薄,太过傲慢,都没想过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