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说对了。我是不太好。他家离我们家不远,但我脑里突突发痛,路都走不稳了,好像走在一艘航行的船的甲板上。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坐船回去。就算把全亚洲的宝贝都拿来给我我也不愿意。于是我们步行,一步一步慢慢走。要是在别的时候,现在可是个美妙的夜晚。我们穿过里亚托桥,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提香的裸女画在德国商行侧面的外墙上熠熠生辉。有一次他跟我说,直到他有钱召妓之前,他对女人身体的多数了解来自他的师傅乔尔乔内的画作。德国商行前面的外墙那些丰满的人物就是乔尔乔内本人画的。我敢说他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当时还很年轻。不过还没那个该死的小白脸年轻。今晚很暖和,土耳其人连外套都没穿,但我裹着披风还是不断发抖。最糟糕的是我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而且时不时就会感到一阵刺痛。

我强行忍住。我仍活着,我拒绝被耳痛这么平常的疾病打败,不过我还是害怕病情会加重。我吞口水,打哈欠,用手指按摩耳垂后面的部位。过去这些动作有助于缓解疼痛,今天应该也会起作用。

我们来到我们家门口,他不放心离我而去。“你确定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

“我可以陪你进去吗?”

“不要啦。你要进去,人们会大惊小怪,而且也会打扰到家里的人,我们今晚有客人来。我会上床睡觉的,睡一觉就好了。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办。”

他转身准备离开。

“阿卜杜拉·帕什纳,谢谢你。我想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死了。”

他点了点头。“那当然了。我希望你欠我一份恩情。记得我的邀请。好好照顾自己,小魔术师。”

我慢慢打开门。里面的门厅没有人,但从一楼后面的窗户望出去,我能看到码头停满了船,楼上传来阵阵欢闹的声音,厨房飘出烤鹿肉的香味。我静静地爬上主楼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要回自己的房间,我不用经过客厅,但得走过和客厅相邻的走廊。

客厅的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七八个人坐在桌子旁边,他们都忙着吃喝聊天,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有个矮小的男人在外面的阴暗处窥探。小姐背对着我,但从对面墙上的镜子,我能见到她巧笑倩兮地和一个坐在她左边的年老顾客聊天。我已经忘了今天晚上他给海军重要将领讲完课之后很早就会过来。但菜单很早之前就准备好了,酒也是早就选好的,再说了,如果这么简单的一个宴会没有我就举办不了,我怎么算得上是称职的总管呢。

今晚的来宾都是我们的顾客维托·弗斯托请来的,他是学者,也是最好的设计师,更是色心未泯但已垂垂老矣的蠢货。他今晚是否留下,取决于他喝了多少酒,也取决于他吃下肚子的烤鹿肉能激起他多大的欲望。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反正不需要我在这里帮忙。晚宴会自行运转。我可以睡觉。等到天亮,我要是恢复正常,她和我会再聊一聊。

我走进房间,把门关上。我又冷又累,没把借来的衣服脱掉就爬上床了。我盖上毯子。我的头很重,脑袋里面嗡嗡响,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耳朵隐隐作痛。如果我在耳痛加剧到忍受不了之前能睡着,那么睡一觉也许有所助益。

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疼醒的还是冻醒的。我只知道我发烧了,衣服湿淋淋的,但汗水是冰冷的。我把毛毯裹得更紧,但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我的脑袋突突发痛,好像有人在我两耳之间绑了一根琴弦,每隔一秒就拨一下,又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打鼓。我吞了吞口水,但这只让它发作得更加厉害。我想打哈欠,但痛得我嘴巴都歪了。他妈的,威尼斯的污水钻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生病了。

我患头痛很久了。小时候,头痛经常发作,爸爸说我必须把它当成朋友。“欢迎它,布西诺,跟它说说话。你要学会习惯它,因为你要跟它斗争,你会输的。”但尽管我说话了,它却不听我的,只顾折磨着我,有时候我痛得只能躺在床上掉眼泪。他希望我有勇气,这样我就能向他证明,虽然我的身体是畸形的,我的灵魂依然完好无损。但人们的勇敢是受到身体限制的。“这是你的头在长大的结果,”他说,“这是因为你的身体畸形了。你不会因此而死掉的。”但我当时不相信他说的话。现在,每当我看到有人被拖向绞刑架,当刽子手用火红的钳子夹掉他们的肉时嚎叫不止,我会想他们的痛楚未必比我的更难忍,因为我头痛发作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人拿着火热的镊子搅拌我的脑浆。只不过我的痛楚不会留下别人能看到的伤痕。最终,几个小时之后,有时甚至是几天之后,头痛会缓解,然后消失。每次我都会痛得神情恍惚,无精打采,就像雨后的花儿一样。每一次我感觉到它又要来了,我都会下定决心要比以前勇敢,但当时不用等到疼痛发作,光想到那么痛就让我害怕了,所以我每次都失败了。爸爸和我都失败了。